阶下臣(2)
他那宅子还是当少监的时候置办的,偏僻的很,入了京城又走了些许时间,才到了家门口,从后门进去,急问:“五殿下他们还在吗?”
杂役们怎么知道都纷纷摇头。
何安气的边走边骂:“没用的东西,咱家养着你们都是吃干饭的,要紧的时候什么都指靠不上。”
何督公发疯不是一天两天了,说来就来,不顺心了宅子里的狗儿猫儿也让他骂的了无生意。因此众人见怪不怪,只各做个的。
等进了卧室,早有手脚麻利的小太监喜悦上来给他换衣服。
这三伏天里本身就热,何安一身早就湿透,让喜悦给打了水来细细擦洗,换上最爱的紫罗袍绣立蟒,重熟了发髻,又在身上擦了香粉。
等他归置的差不多了,喜乐已经到了屋外。
“五殿下还在用膳吗?”何安在屋里问,“我这就过去伺候。”
“师父,殿下已经回去了。我留了人,没留住。”喜乐道,“殿下前脚刚走,茶还是热的。”
“回去了?”何安一怔,系着盘扣的手已经停了下来。
喜乐掀帘子进来,看他怅然若失的样子,怕他难过,连忙说,“殿下等了有足一个时辰呢,是诚心要见您,实在是没等到这才走的。”
何安的眼珠子终于动了动,念叨道,“也是,我一个奴才怎么好让殿下久等。这时辰也太久了点。”
“殿下还给您送了礼。”喜乐道,“是个红木匣子。”
“殿下给我的?”何安终于活泛了点,“东西呢?”
“放在外面堂屋的茶几上,小的没敢动。”喜乐道,“怕动了殿下的东西您不高兴。”
何安扣好盘扣,径直就往前厅去了。
那红木匣子还放在小几上,旁边是大半盏没喝完的茶。
何安摸了摸茶碗,确实热着。
就跟五殿下的手刚还在上面放着一样……
何安心虚的连忙把手缩回来,又去看那红木匣子,半晌才拿起来,那小心翼翼的劲儿比捧着玉玺还过分。
他坐下来,打开那红木匣子。
里面是一方端砚。
配以江月纹路,旁边有一便笺上题了一行诗,字迹清秀整洁,瘦中有骨,乃是《春江花月夜》里的一句。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何安一笑,消瘦又阴霾的脸上算是拨的云开见日月了。五殿下果然还是记得他的。
是方好砚。
他合上匣子,一脸庄重的捧着匣子去了书房,等合上房门,才把红木匣子拿出打开来再细细把玩,最后小心翼翼的拿出那张笺贴在鼻下,细细嗅闻。在墨香中,仿佛闻到了五殿下指尖的味道。
光是闻到这丝若有若无的味道,都让他浑身发抖,眼眶发红。
窗外屋檐下那只悬铃被风吹向,传来一阵脆响,不绝于耳。
第二章 江月
赵驰与十三在道口分别,眼瞅着十三往十王府的方向走了阵子,这才径自回了府邸。
赵驰虽然身为五皇子,多年不在京城,人事变换,母族衰弱又少了庇护。连住的府邸也不是什么特地为他建造,乃是母族以前留下来的产业,甚为荒僻——算下来也就比住入十王府跟一群皇子公主们作伴好上那么些许。
因此这次出门连仆役也没让跟,一个人骑着马,在这京城闹世里晃晃悠悠的走。
府门外白邱早带着仆役再等候,见他到了,连忙有人牵了马,拿了脚凳过来,赵驰也不等,飞身自下了马,拉着白邱便进去了。
“殿下今日可曾见着何督公?”待赵驰坐定后,白邱问他。
“如参书所料,不曾见着。”赵驰道。
白邱点点头:“那便对了。”
“这个何安是个什么人物?”赵驰说,“以前我还在京城时为什么没有听过?”
白邱一笑:“殿下离京多年,不记得也应正常。况且这何安原本也不叫做何安,都是入了宫才改了名字。”
“哦?”赵驰道,“他还大有来路?”
“说起来这何安和殿下也还有些渊源。”白邱道,“殿下应记得二十年前一桩旧案。”
赵驰垂下了眼帘,问道:“白参书可是指陈宝案。”
“正是。”
陈宝也不是什么重要任务,不过是个五十出头刚熬入司礼监当个抄录文书的太监。也没有犯什么大事,不过是入了司礼监三天,抄录的文书便错了五六个字。偏偏一份还是机要密信。
陈宝因了此事获罪,赏刑二十大板。
板子不多不少,偏偏被打死了。
宫里死个太监不算什么,收拾陈宝遗物的时候却找到了金额过万的银票,还有与当朝多为大臣言语过密的书信。太监与官员私相授受倒也不算什么大事,然而买卖司礼监机要文书却已经是离谱了。说起来是诛九族的罪。
皇帝震怒,命令彻查此事。抄家的抄家、问斩的问斩,流放的流放。
朝野势力天翻地覆,无数曾经风光一时的人物纷纷落马。
其中有一江姓人家,满门抄斩,只有幼子不过七八岁,高不过人膝,按照惯例便送入宫中净身为奴。如今也已二十年过去了。
“你是说,何安就是江家小公子?”赵驰眉头微微一动。
“正式。何安入宫前名江月。乃是江家最小的孩子。皇上心善,不忍杀他,故送入宫中。名字自然也是没了,后来机缘巧合认了四品掌印太监何坚做干爹,这才有了名字叫做何安。所以殿下不认识他也是情理之中。”
“你说他叫江月?”赵驰皱了眉。
“正是。”
“我昨日选的那方砚台便换做‘江月’。顺手写了个笺,应那砚台的风雅,乃是春江花月夜里描写江月的两句。”赵驰道,“没料到这何公公原名江月。这怕是不妥。”
白邱一听,沉吟道:“那殿下未来还是少见这位何公公为上。”
赵驰点头唏嘘道:“宦海沉浮、翻云覆雨,今日这家楼起,明天那家台塌。江月不是因罪入宫第一人,亦不是会最后一人。本就是顾不过来的。”
“殿下说的是。”
*
何安第二天起了个早,穿了身藏青色曳撒,发髻让喜悦仔细盘起带冠,又换了双新皂靴,等出了卧室喜乐一见,愣道:“师父,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又不是您当值。”
“我今日去师兄处一趟。”何安道,“你把库房里那对红玛瑙佛珠给我装上,还有之前江南进贡的那一盒子脂粉,再准备八千两银票。昨日五殿下登门拜谢,是想通过我谢郑献。这事耽误不得。”
“师父把那端砚送给师叔不行吗?”喜乐顿了顿,“师傅是不是舍不得?”
“那端砚能值多少钱?”何安被他戳中了心事,皱眉说,“郑秉笔的胃口,你难道不知道?叫你去便去,怎么这么多废话!”
喜乐见他真的不耐烦了,也不敢吭声连忙去库里去了东西装好,给何安备上,又让人备轿,送了何安去郑家宅子。
郑献那宅子就在皇城根下,离司礼监也不算远。
何安进去,郑献正在更衣。他便让人下去,自己给郑献穿衣。
郑献也不觉得不妥,斜眼瞥他,瞧他低眉顺目的,不阴不阳的笑了一声:“师弟这是怎么了,今儿这么早来我这儿。”
何安讨好的笑了笑:“昨儿寻了一方脂粉,瞧着喜欢,知道秉笔今日要去司礼监当值,早早给您送过来试试。”
“哦?”郑献道,“想必是好东西。那我倒要试试。”
说完这话郑献便在镜前坐下。
何安拿出那盒子粉来,给郑献涂抹。
他们这群太监,长期站立躬身,又作息难定,全是跟着主子们来,轻松了几日无事,一旦有事便三四夜睡不了觉。脸色憔悴蜡黄,多有人喜好涂点脂粉,遮一遮肤色。
等他给郑献上完粉,郑献细细打量,满意到:“确实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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