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柳(122)
这些天他总陪着柳承午一起驾车, 由于当初用来制作马车的木料在降温后坐上去十分显冷, 一点苦都不情愿吃的柳先生就翻出先前备好的羊绒软垫,将马车仔仔细细地铺了一层,而柳承午担心主人跟着吹风会不小心受寒, 便曾再三劝说柳栐言重视, 希望他能在行进途中进马车里休息。
但柳栐言觉得连自己都嫌这段旅途没趣的厉害, 柳承午全程需要驱马认路,想必只会更为乏味,自然不舍得把他独自留在外边看守,于是对柳承午的担忧左耳进右耳出,最后靠着暖炉和斗篷堵住了他的嘴。
他们两个全副武装,哪怕凛风料峭也不会冷到哪里去,柳栐言揣着手炉陪柳承午说话,有时教对方背药方,有时给对方念话本,伴着四周林疏涧肃的秋景,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他这车上存放的医书多,各种各样胡乱淘来的杂书也多,什么风土人情,江湖传记,深读起来都有点意思,不过在他看来最有趣的,果然还是描述妖鬼神异的志怪小说。
倒不是说柳栐言喜欢——前世他生活的环境通讯发达,想要接触信息的渠道极多,什么样的故事都有所涉猎,自然不会觉得有多稀奇——只是柳承午过去不曾听过这些,有时并不能理解这种虚无缥缈的故事中奇怪的因果,于是听主人讲述时常常疑惑,在柳栐言有所察觉后才在发问下迟疑地提出不解。
比如猎户在狩猎时误杀了一只仙鹤,因为懊悔将它下土埋葬,为何天地就会感念于猎户的仁义,让仙鹤转世后作为他的子嗣降生;
又比如不谙世事的小公主到凡间游玩时不小心弄丢了自己的龙角,为何从此就再也无法回到龙宫,只能同岸上的渔夫结成夫妻,跟对方一起划桨出海以解思乡之苦。
其实这也没什么原因,毕竟像这种乱力怪神本就没有依据,大都靠世人口口相传,若是苛政当道便易传出猛鬼食人,若不得志则会幻想与美人结连理,再加上一些为了逗趣凭空捏造出来的奇谈怪闻,会在翻阅时理不出逻辑十分正常。
但柳承午不仅不清楚这点,还因为主人的纵许难得有些较真,他在鼓励下尝试着表露自己的困惑,一板一眼的模样瞧起来郑重而谨慎,便让柳栐言满心柔软,总是会停下来和这人耐心讨论。
虽然通常来说,他们都没能得出什么结论,但自己的胡言能够得到主人正视,光是这件事就已然让柳承午感到知足,而等他慢慢领悟出这类故事的精髓,弄明白就是天马行空之后,也就不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只认真当起主人的听众。
不过就算如此,车上最先被读完的也还是专讲鬼神的志怪小说,所以在到达下一座城镇时,柳栐言还特意分了点时间出来,拐进书肆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新添的话本子。
可惜他挑挑拣拣了一圈,也没有收到多少感兴趣的,倒是有几本用来给孩子启蒙的教册看起来好像不错,柳栐言中途被吸引了注意,便随手打开翻了翻内容。
毕竟他们这次回去,是要顺路去看林江和林满的。
柳栐言之前就和林满约好了会再去见她,现在既然正好顺道,那自然是要去了解下他们的近况的,他颇有些挑剔地查阅书里的字迹,这家书肆负责撰写的先生功底不错,柳栐言大略翻看过几页,见上头都是清隽工整的小字,每道笔画之间也没有勾连,十分适合拿来给初学的孩子仿照临摹,便满意地拿了几本,准备当作礼物送给两个小家伙。
他好好反思过了,虽然当初因为一时兴起开始教人认字,但林江和柳承午不同,那孩子既不像柳承午出身暗卫,有着远超常人的能力和天赋,也没有一直跟在柳栐言身边,有机会让他手把手地纠正指导,就他们这种聚少离多的情况,其实根本不适合如此随心所欲的方法,别说是把通用字认全,怕是连之前教的那些都该忘的差不多了。
所以柳栐言这次过去,还打算找个好些的学堂给他们启蒙,虽说林江已经快要十二,比其他孩子入学的年岁要稍迟了些,但就对方对读书的热切来看,应当不用担心他会跟不上进度,何况柳栐言也没有想过要这孩子考取功名,只要他能够凭此识文断字,在今后谋取营生时想必会容易上许多。
而既然要送林江去,另外那群同样喊他老师的学生就也得考虑,至于林满才不过五岁,还不到够进学堂的年纪,倒是可以暂缓几年,让她的哥哥先试着教一教。
柳栐言一边走神一边挑书,等终于走出书肆之后,才发现给小家伙们带的书是买了不少,自己想要的话本倒是寥寥无几,他嫌这么点东西不够份量,便想找点别的小玩意打发时间,于是缓下行程在闹街晃来晃去,最后在一个棕编摊前驻足片刻,将摊主编制好的成品囫囵包圆。
他在前世也见过这种摊子,老练的手艺人只需要几片蒲葵,就能编出各式各样的小物件,不论是蚂蚱夏蝉,还是那燕子蜻蜓,个个看起来都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十分适合拿来赏玩,柳栐言捏着一只草蚂蚱来回戳弄,随口问了问放在一边还未处理的蒲葵叶,那摊主难得遇上这种大买卖,蒲葵又是随处可见的乔木,便蛮大方地拿了几片扇叶当作赠品,没有跟柳栐言额外收钱。
有了这些新玩意,再坐上马车的柳栐言倒不急着翻话本了,他从每种样式里选出一件最精致的收起来放好,剩下的便慢慢拆开来研究,试图通过折痕往前倒推步骤,以此学会怎么用几根长叶编织成型。
可棕编的成品看起来是寻常,真要做却没有这么简单,柳栐言自己摸索了好半天,结果步骤是一点没理出来,还因为反复折叠弄坏了好几只,他低着脑袋暗暗较劲,完全没有注意到在出城之后没多久,他们的马车便默不作声地加快了速度,后来甚至还更换了方向,逐渐从原先的官道上偏离。
柳承午神色冷冽,全程留心着身后动静,他驾着马车疾驰过一段路程,等判定自己的直觉确实无误,才压低声音去唤柳栐言注意,
“主人。”
他平时说话虽也习惯放低,但和现下的语气却全然不同,柳栐言心里莫名一跳,立马发觉出不对劲,他看柳承午似在戒备,便也严阵以待起来,开口时下意识跟着压轻了音量,
“怎么了?”
柳承午牵紧马缰,另一只手已摸上袖中短刃,他丝毫不敢懈怠,整个人像只感受到威胁的蓄势待发的兽,
“后边有人在跟踪,不用多久就会追上来。”
他们坐的毕竟是马车,哪怕再怎么加快,也比不过后方直接骑马追赶的速度,柳栐言有些惊讶地回头看了几眼,预料中的什么都没看见,
“确定是跟着我们的?会不会只是顺路。”
但柳承午特意变更过前进路线,都没能甩开缀在后边的那条尾巴,对方想必是追着车辙而来,自然不可能是凑巧顺路,柳栐言听过他的解释沉默了一会,才颇为头疼地继续问到,
“有多少人?”
“若属下判断无错,应当只有一人。”
如果当真只有一个人在追踪,柳承午其实可以让主人在安全处躲避,自己则折返迎敌,把威胁先一步处理掉,然而事关主人,柳承午半点不敢托大,他知自身武艺绝非顶端,哪怕周围有未探查到的危险也不足为奇,再加上之前还曾因不在主人身侧令其涉险,眼下就更不可能独自离开,让柳栐言再次失去护卫了。
原暗卫不知来人意图,便紧抿着嘴思考应对之策,而与他的如临大敌不同,柳栐言觉得自己作为一名大夫,到底不该莫名惹上什么仇家,听到只有一人便放心了不少,令柳承午让马车停下。
反正他们靠马车跑不过人家,还不如做好准备等着对方过来,柳栐言看柳承午已然备好暗器,为了保险起见也就拿过医箱,从里边翻出两包麻痹筋骨的毒粉防身,之后不过短短两息的功夫,果然有人骑一匹棕红骏马奔驰而来。
来人一路挥鞭追赶,待看清马车大咧咧地停在道路中央,忙用力拉拽缰绳,离着一段距离呵马停步,他见自己的行踪被发现了也不曾变的慌乱,只利落地翻身下马,站在原地朝主仆二人拱手行了个江湖礼,
“敢问阁下可是柳栐延柳神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