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温柔又强大(6)
时老爷子这几年十分看重对子孙后代学识和品行上的管教,家里的孩子,像时宴舟这样的,早早就拉出去经事儿了,至于时微君,虽然也是在眼皮子下看着长大的,但因着她的病,所以彼此相处并不亲近,近两年却会偶尔说些遗憾的话。
对青黎也是一样。
青黎虽然不姓时,但大家都清楚,自她进了时家起,身上就已经被打下时家的印记,此后工作、成家,都可能会成为家族里的一丝助力。
这般宛若“所有物”的认定,不仅是外界对她的看法,时家自己人更是如此,甚至这标签,还会随着她年纪越长、越经常出现在众人面前而更加深刻。
不过,青黎并不会把共识当成一种束缚,她清楚地知道,无论时家再如何富贵荣华,她都不会一辈子待在这里,她总有自己的人生。
不同的认知定位总是很容易产生冲突。
青黎高二的那一年,周青黎的母亲突然找了过来。
周青黎七岁时这个女人离开的周家,第二年她父亲便因为赌博高利贷的事死了,直到后来祖父出狱,却也没坚持多久就撒手人寰。
青黎从脑海中模糊的记忆里,精确地找出对她的印象。
经年没见,这个女人的面容沧桑许多,但精神却并不苦闷,眉眼间只有岁月流逝后的正常衰老。
十一岁的周青黎对她并无怨恨,只有很深很深的想念。
青黎作为后来者,自然也不会对她“母亲”这一角色的失职有什么怨怼,甚至亲自给她倒了茶。
“我回来好几次,都没找到你,没想到他们把你送到了时家。”母亲看起来有些局促,粗糙的手指一直用力绞着,可还是会忍不住抬头看她。
十六岁的青黎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一张素白干净的脸,五官的线条在幼年和青年的过渡期内而趋向鲜明,但又足够轻柔,眼眸很黑,纯净明亮,周身散发着一种冷静而疏离的气质,将她迅速地与周围的人区分开来。
“其实,我应该感谢时家,时家把你养得很好……”母亲的目光定定的,寸寸落在青黎脸上。
青黎并没有躲闪,静静地坐在一旁任她打量。
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说:“运城那边的教育比不上这儿,时家也有钱,未来能帮衬得多,你留在这里更好,比跟着我受罪好,挺、挺好的……”
母亲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是呓语,神情看起来有些呆愣,像是在心底不断地去说服自己。
青黎看着她,想了想后伸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母亲一愣,反应过来后很快便有些用力地反手把她握住,眼眶却越来越红,好半天才说出话来:“青黎,你信我吗?我曾经是想带你一起走的,可我,我没办法……我实在受不了了……”
青黎点了点头,没有什么犹豫,说:“我信。”
母亲闻言瞪大眼睛看她的神情,半晌后竟然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青黎给她抽了一张纸巾,又轻轻抱着她,抚摸她的后背。
青黎确实是信的。
周青黎那时候七岁,已经开始记事,她记得她的妈妈曾经真心爱过自己,当她被家里的另一个男人当成捆绑要挟的工具时,这位母亲也做出过最卑微的妥协。
可惜婚姻之于她并不友善,甚至充满暴力。
青黎从不觉得“妈妈”这个角色天生就要为子女付出一切,更何况是现在这种境况。
“如果,”青黎在心里思量着周青黎应有的意愿,很轻地说:“如果你想的话,我愿意跟你一起离开。”
她顿了下,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叫出那两个字:“妈妈。”
母亲的反应却比青黎想象得还要大。
“不,不行!我当然想带你一起走,我回来原本就是……”她猛地抬起头,有些慌乱地看着青黎,语无伦次地解释:“但现在不行了,时家很好,他们既然承了情,以后就会继续对你好!读书、上学、工作……青黎,你要知道,时家能带给你的东西,像我这样的普通人一辈子都给不起!”
“你现在可能还不懂,但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青黎,我不能害了你。”她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变得坚定。
青黎微微缄默。
她自然是懂的,可如今她不在乎,这位经受过贫穷和苦难的母亲却明显比她更有负担。
或许是因为青黎态度的温和,揭过这段话题后,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亲近许多,恍若真的是一对在外喝茶闲聊的亲人。
地方是青黎定的,结账的时候母亲坚持要付钱,青黎便让服务员抹了零。
把母亲送上提前叫好的车,再回茶楼的时候却碰见了时宴舟,时微君神色不明地在他身后,身上的校服都还没有换下。
明显不是巧合。
青黎微微挑眉,却也没有太过惊讶:“跟踪我?”
时宴舟的神情如若冰封,一双眼睛乌沉沉的,极为罕见地在她面前露出凛冽的戾气,看起来有些危险,声音慢腾腾的:“青黎,你养不熟啊。”
青黎闻言便知道自己被人听了个全场,她并没有慌乱或者生气,只是抬眼直直地看向他。
时宴舟走过来,对比青黎,他天然有着身高的优势,离得近了,又是沉着脸,给人的压迫感很强烈。
“时家对你不好?你竟然还想着,跟那么个女人离开。”
“那又如何呢,”青黎的声音随意极了,阐述事实一样平静:“你不知道吗,时家对我好,是在还债。”
“时家该的。”
青黎淡淡说完这句话后并没兴趣看对方的反应,绕过他就打算离开。
身形交错的一瞬间,时宴舟拽住了她的胳膊,面色难看到阴狠。
青黎侧过头看他,半晌后突然勾唇笑了下,说:“五哥,你不会真把我当童养媳吧?”
时宴舟的脸色在青黎轻飘飘的目光下陡然间有些发白。
童养媳。
青黎并不是偶然听到这个词的,时宴舟的亲妹妹曾经特意问过她与自己哥哥究竟是什么关系,并非恶意,在最后也只是带了些调侃地把这三个字说出来。
时家的年轻人很多,很热闹,但那些社交、聚会、派对……那些富贵无忧的生活下极尽欢腾的喧嚣,跟青黎无关。无论什么时候,她在这座高门大户里一直形单影只,唯一亲近的,只有时微君。
所以青黎第一次知道时宴舟的情感,甚至对方还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单方面宣布过主权时,她是有些吃惊的。
他们明明并没有很熟,青黎也确信自己并没有给过对方任何暗示。
青黎看着他,说:“我原本以为你还不至于如此傲慢。”
空气几乎凝固。
时宴舟像被扒开面具,表情中泄出一种无所遁形的狼狈。
他还是太年轻了,有权有势的少爷公子,自小被人追捧着长大,所以将自己的倾慕看得无比珍贵,理所当然地觉得所有人都该接受,如果被忽视被拒绝,那便是把自己的真心踩在脚底下践踏。
“周青黎——”时宴舟连名带姓地喊她,声音阴鸷,双目通红。
青黎却像完全没有感受到他的愤怒,在胳膊因为对方用力而产生痛楚前,便使了个巧劲儿轻易挣开,而后没再看他一眼。
在前台重新结了账,再次出去的时候,时微君慢腾腾地跟在她的身后。
青黎却已经有些累了,她坐在后车座的一侧,并没有主动去问对方今天为什么会在,也没有去解释什么。
而时微君也很安静,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瓷白的面容呈现出一种石像般的冷硬。
直到车子一路开回莲花山,下车的时候青黎习惯性地转过头,瞳孔微微一缩。
时微君竟然正在不停地啃自己的手指,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甚至已经开始流血。
“微君。”青黎皱眉,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时微君转过头,眸子微微呆滞,似乎啃手指的动作是无意识,反应了一下才轻轻啊了声,把手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