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温柔又强大(192)
猎物丰满,一众人席地就宴,炙肉分食,无论皇族公主、京中权贵、禁军侍从,通通打成一片,倒是尽显热闹。
如今新晋的禁军左将姓庞,单字务,他是实打实的武将,虽已年过四十,身上却毫无普通人衰老之迹,脊背魁梧,双眼矍铄。
庞务原本并不是京官,之前任卜州都护,王启世死了之后,他才被调到京内,身上既无宗室牵连,又无京内同僚交际,是个令皇帝很放心的直臣孤臣。
秦宸章多日射猎,一直到年关,终于让庞务松了口,认他做了自己半个骑射师傅。
除夕盛宴,秦宸章没像其他人送什么昂贵的礼,只将自己猎的一只熊揭了皮毛,做成裘衣献给皇帝。
皇帝笑骂她心都玩野了,毫无一国公主该有的高贵威仪。
尹贵妃则贴心地从旁劝解,道公主为皇上亲手缝衣,一片孝心情深意重,实为天下儿女之楷模,不可辜负。
宴中近臣百官纷纷附和,一时间共集君臣和谐、父慈子孝、伉俪情深三大乐事,好一派繁荣盛况。
次日,景贞帝大赦天下,以宽容和善之态迎来了景贞二十六年。
至于景贞二十五年的大胜、封禅、太子造反……都如同陈年旧雪,随着早春的日光融化得干干净净。
——
严寒刚过,万物复苏。
青黎与秦宸章回去清阳观,待了两日。
清阳观像以前很多年一样,隐在青翠的绿野中,朝雾浓深,阶前春花缤纷,薄暮之时,天空有归雁长鸣,钟声晚祷。
秦宸章认认真真地跟着道士诵经,为周佑荣上香,又去看了观主。
从观里出来时,外面下起了雨,细细密密的春雨,雨丝织成一张大网,将这山林、远观拢在其中,遗世独立出另外一个世界。
群山如泼墨,洇出清而深的水色。
秦宸章撑着伞,独身踏过幼时走过的石阶,路旁莹绿的枝丫吸饱了水汽,碧翠欲滴,地上新草嫩叶探头,花朵绽放,御风招摇。
她好似初见,沉浸在这一方寂静美丽的天地里。
以前她每年来清阳观上香祭奠亡母,心情总是沉重焦躁,满腔忿慲,那愤恨不只对景贞帝,甚至还有周佑荣。
只这两年淡了许多,好似终于从母亲身上剥离开,彼此变成独立的两个人。
秦宸章跨过一洼积水,进入院门时微顿,在门前檐下折了一朵嫩黄色的小花。
青黎正坐在檐下听雨,素衫,束发。
有一瞬间,秦宸章觉得她就如同这山林、道观一样,已经生活了许多年,历经世事,充满秘密。
青黎听到她的脚步声,转过头。
沉寂的时光感如冰雪消融,露出温情和人性。
即便知道她看不见,秦宸章还是不由得扬起唇角。
“青黎。”
她走至檐下,收伞放置一旁。
青黎没站起来,自然地朝她伸手,两人手指交合。
“淋到雨了?”青黎问。
细雨受不住山风的呼啸,即便手中有伞,也不免沾染雨丝到身上。
秦宸章没管手臂上的湿漉,自顾自将另一只手上拈的花小心插到青黎耳边,仔细看了看,随后又顺顺她的鬓发。
青黎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娇嫩的花瓣,仰头道:“是迎春花吗?”
秦宸章心中柔软,却故意说道:“不是,你猜错了。”
青黎闻言又要用指尖去碰,秦宸章抓着她的手不让她动。
青黎没挣扎,鼻子轻轻动了下,挺直的鼻梁上浮现细微的褶。
秦宸章笑眯眯地盯着她,半晌,手指捏捏她的鼻子,说:“嘿嘿,就是迎春花。”
她笑声明显,惹得青黎也笑了下。
秦宸章望着她的笑,只觉得身心舒缓,好像这天地间再没有别的纷扰,只有她们两个人一样。
秦宸章抬手,却又不知道要做什么,最后又小心摸了摸她的鬓发。
青黎拉她坐下,问:“下雨了,今日还回京吗?”
秦宸章在她一旁坐下,不答反问:“你想今天回吗?”
青黎说:“都行。”
“我也都行,”秦宸章一手撑着栏杆,停了停,又改变口风,说:“那就明天回。”
青黎点头,说:“好。”
秦宸章捏捏她的手心。
即便过了这么久,她面对青黎时,总也忍不住动手动脚,抓着她的手指不愿意松开,腿也跟着晃了晃,碰到青黎的膝盖。
秦宸章学着青黎看了看檐外的雨帘,静了几瞬,又转头,望着青黎。
若初始青黎在她眼里是一幅素雅的水墨画,现在则因耳侧多了一朵嫩黄的迎春花而陡然鲜活起来,跃然纸上似得,既柔美又娴静。
秦宸章盯着她看,不由得想,她或许是极适合这淡泊的山林,像一棵古树,像一面山岚,不喜争斗,不惹尘埃。
“青黎。”
“嗯。”
秦宸章叫她的名字,却不说话,低头玩她的手指,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你喜欢待在这儿,还是喜欢待在公主府?”
青黎没怎么犹豫,说:“公主府。”
秦宸章心中一喜,抬头,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声音继续平稳:“为什么喜欢公主府?”
青黎说:“公主府生活便利,衣食住行都比山中方便得多。”
秦宸章慢腾腾地哦了声,问:“还有吗?”
青黎说:“公主府富贵舒适,随从侍女如云,比观里热闹有趣。”
秦宸章抿唇,盯着她:“还有呢?”
青黎抬起眼睛,也“看”向她,特意停顿似的,顿了顿,才说:“公主府里还有公主。”
秦宸章重重哼了一声。
青黎笑出声。
秦宸章磨磨牙,说:“你说真的!”
青黎逗完人,嗯一声,收了点笑意,轻声说:“因为有你在,我才会进公主府。”
秦宸章勾勾唇,说:“这还差不多。”
秦宸章满意了,神色也柔和起来,想了想才继续道:“公主府自然是极富贵,可也极残酷。青黎,你知道的,我是天家公主,生来就逃不过争斗。你若是陪着我,以后恐怕都要过这种生活。”
秦宸章说着说着伸手去搂青黎的腰,下巴顶在她胸前,柔声道:“但你不用怕,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不让你受一点伤害。”
青黎轻轻一笑,摸摸她的发尾,说:“好。”
她应得太快,秦宸章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确认了她的神色,才凑过去亲了亲她的唇。
青黎摸她的头发,好一会儿后逐渐握住她的下颌,指腹因为用力微微陷进脸颊软肉,彼此坠入深吻。
清风,薄雨,很快沾了两人满身。
翌日,一行人骑马回京。
此后没过多久,青黎在鸿文阁背后那条长街上便设了一个医院,以昭义二字为首,遣太医令众御医轮流坐诊,详细分大方脉科、杂医科、小方脉科、风科、产科、骨科等十三科,对民间接收各种病人。
秦宸章上表,言辞恳切,一为彰显圣恩浩荡,二为鸿文阁所录医经中许多病症收取治疗数据。
再直白点,秦宸章对皇帝说:“此举可招天下病患为父皇试药。”
如此一说,皇帝哪有不允的道理,当下便把医院扶正,冠到太医令之下。
青黎书写了一套成熟的章程悬挂院内,同时在附近开立了一处医学院,招收少年入内学医,还特意标明了对女医的要求。
其实青黎列出的十三科多数都可以由太医令中其他人接手,唯产科一道她用心最多。
自古以来,生产都是女子的一道鬼门关,特别是在没有科学的医疗设施和技术的背景下,初产妇的死亡率几乎超过百分之十,这样的概率,即使是在皇室权贵之家也不因优越的环境而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