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温柔又强大(198)
他们穿着统一的灰绿色服饰, 对衫、长裤、芒鞋,手持棍棒——为防止城里有人趁机作乱, 他们被兵部借调而来, 十人一组,百人一队, 在这座城市中巡逻,维持着京都的安稳——问天台下三年来标准军事化的管理制度让这群壮丁完全褪去了寻常百姓的散漫, 列队而行时,看起来比京中的巡哨人还要纪律分明。
与京都的噤若寒蝉成鲜明对比的, 是王府豪宅中的哀嚎。
秦宸章丝毫不给对手喘息的机会,不到一天, 襄王及其母族、妻族便都被屠戮殆尽, 依附襄王的那些士族们也无一幸免, 更不要说直接参与政变的奉前程、彭胜等人,其宗族家人几乎都被现场诛杀。
但清算还远不止于此。
第二天, 秦宸章扶着景贞帝出现在朝堂, 桌上摆的正是襄王的人头。
一年失去两个儿子, 即便是冷酷的帝王也不免掩面而泣, 说不出话来。
秦宸章让内侍将皇帝送回寝宫休息,而后于殿前向诸臣昭告, 剥夺皇四子亲王身份,削去宗籍, 贬为庶民,同时罗列逆贼罪状,命人严查乱臣党羽,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人人都知道这是昭义公主在趁机消除异己、培养势力,却没有一个人敢跳出来斥责公主逾矩。
皇子造反让皇室众族人一时间偃旗息鼓,与襄王这位侄亲交好的诸位王侯个个都赶紧藏好尾巴,唯恐被涉入其中。
朝堂百官更是损失惨重,政变之日,当街被砍死的大臣就有十几个,驱赶至宫中的那些同样死伤无数,其中就有文臣之首,宰相杜绅。
一场政变,让朝堂杜党几乎覆灭,杜党旗下幸存的人因为曾经与鸿文党交好,自然纷纷投奔而来。
而文臣之外,军中对昭义公主的所作所为也保持着默许的态度,燕国重文抑武已久,如今在京手中掌握实权的武官本就不多,其中为首的一是禁军首领庞务,二是兵部尚书郭熙。
禁军救驾有功,秦宸章一边对禁军诸人嘉奖提拔,一边对支离破碎的羽林卫收拢整顿。
至于郭熙,他在看过十万劳役令行禁止的行动作风后,对昭义公主已经油然生出一股悚然。
九月二十三日,在襄王政变后的第十天,秦宸章被加封护国昭义公主,封邑增至一万户,地位比同亲王。
秦宸章并没有很开心。
她做了那么多事,才不过与那几个愚蠢至极的皇子一样,凭什么?
若是时光倒退十年,十四岁的秦宸章一定会为此愤懑地睡不着觉,可现在她不会了,她只会感激涕零地从皇帝手上接回圣旨,然后关上皇宫的大门,把那位至尊无比的天子好好养在里面。
“青黎,”她搂住青黎的腰,晃,说:“我好想把你也带进皇宫啊。”
青黎哎了一声,按住秦宸章的手。
秦宸章抬起另一只手,往桌上一抹,把纸张弄乱,忿忿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就这么对我?”
青黎只好松了铅笔,说:“好,不写了。”
秦宸章哼了声,转头盯着她,盯了两息,又凑过来狠狠亲了口她的脸,“啵”的一下,都亲出印子了。
“多久没见了,”秦宸章磨了磨牙,“我看你一点都不想我,说不定我住在宫里,你开心得很呢。”
青黎伸手摸摸她的脸:“怎么会,我也很想你。”
“骗小孩,”秦宸章嘟囔,“一点儿没看出来。”
青黎失笑,手指捏了捏她的耳垂。
秦宸章也没有真生气,就这么抱着她,眼睛往桌上瞄:“发去淮州的?”
青黎嗯了声,说:“杜绅出自淮州杜家,现在他身死,淮州的局势一定会有巨变,我担心余船应付不过来。”
秦宸章伸手翻了翻,一目十行,还没看完就皱起眉:“这么点小事你也要管?柳若林呢?”
“也不能算小事,”青黎解释道,“明年南方开设新的市舶司,余船必然要在其中有一席之位。如今她虽然在南浙一带声名鹊起,但根基不稳,想要更服众,就必须一步不错。”
景贞帝迷信道教,除了大兴土木、让众人给他找祥瑞外,还有一条就是出海求仙,秦宸章自然无比支持。
为此,南方航海业比往年更放开,秦宸章以朝廷名义陆续在南地设了数个造船工场,沉寂多年的水师也因此被京中看到。去年中,江淮水师提督方勇霖就因为往朝廷进献了只大海龟,而被提拔至水师大都督兼御营统制,堪称一带封疆大吏,至今为人称道。
但官场沉浮总归是表面上的事,底下的利益往来才是重中之重,航海业的开放意味着水师可以有流通的升迁途径,可以堂而皇之地扩大军队规模,可以向朝廷要军资武备,而船只制造更是光明正大攫取利益的手段。
比如淮州、明水两地的造船工场,仅在景贞二十六年至今,就造船上千艘,其中得利不言而喻。
而船只多了,南北两地的商业便越流通,随之而来的又是另一番博弈。
这样算来,余船的事确实要归在小事里,但青黎清楚这位在南方水面上独树一帜的“余大娘”船王背后代表的意义。
秦宸章自然也清楚,所以不再说什么,只是随手翻了翻桌上其他的案卷——青黎的桌面带有她独特的案卷收纳习惯,每本册子的左上角都有醒目的分类标签,翻阅起来方便快捷,一目了然。
秦宸章翻一册,船舶升级建议。
再翻,新兴农作物实录。
再翻,工人管理手册(新增)。
再翻,公共卫生一百条例。
再翻,火力纺织机(试用)。
……
最底下的,甚至还有一本耕田沤肥十策。
若说秦宸章一门心思在搞政治,那青黎如今在做的就是管理民生经济了。
秦宸章在权,青黎在利,朝堂上所谓的鸿文党能抱团在一起听从公主府,又何尝不是归功于此。
秦宸章看了一会儿便收回手,唇贴到青黎的脖子上,叫她的名字:“青黎……”
青黎问:“怎么了?”
能怎么呢,不过是脱口想说些抚慰的话,就像她面对那些官员用的手段一样,褒奖,拉拢,收揽人心,但那些话又如何能对青黎说出口?
秦宸章抓着青黎的手,细长的手指并不算柔软,指腹上还有因为长时间握铅笔留下的薄茧。
“累不累?”她小声问,问完了又觉得自己虚伪。
自己常住皇宫,却把青黎长留公主府,不就是因为她在宫外能帮自己做更多事,更方便自己里应外合吗?
青黎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伸手抓了抓秦宸章的下巴,像安抚一只猫。
秦宸章阖上眼,停顿半晌,才慢吞吞地说:“政变死了那么多人,朝上很多官位空出来,宫里也生出许多事,后宫现在只有九弟一个皇子,皇上是一定会立他为太子的,前朝必然也是这么想,以后……”
以后又会是新的局面,争斗永远不会停歇。
“我知道,那些朝臣现在奉我做护国公主,是因为他们想借我的权力成为新的帝师,成为新的权臣。”
“父皇快死了,他们都认为皇帝一死,我一位无父无夫的公主,无论现在如何荣耀,终归都要听从于他们,即便最终不成,也会比奉承其他王侯国公容易制约。”
“就像杜绅,我不杀他,早晚有一日他会杀我。”秦宸章依偎着青黎,轻轻地叹:“可这世上,不止一个杜绅。”
“青黎,你会怕吗?”
她那样问着,声音里却没有任何怅然和小心——或者说原本也不该有,她如今大权在握,一手掌握法则,一手挥舞长刀——她在玩这世上最刺激的游戏,正兴致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