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月色(11)
“嗯。”许皎白这一次应了女生的要求回答了,眼眸平静的像湖,没有风吹拂就没有一丝波澜,“以前那些人也这么说。”
王穗雪还没寻思到他话里的意思,画室的门被打开了,季横出现在门外。
她有些惊喜,随即意识到许皎白诓她,扭头瞅了许皎白一眼,没看到人,画板挡住了——该不会是故意低头躲她吧?
季横问:“你在这儿干嘛呢?”
王穗雪:“来找你,有话和你说。”
“没必要吧。该说得都说清楚了,没什么好讲的。”
“就只是想问你个问题,得到答案我就走,保证不纠缠你!”
季横打量着她,从头到脚。王穗雪有些紧张,忽然听到一声嗤笑,嘲讽意味十足,“别骗人了。”
得到答案,她就更有理由赖着了。
王穗雪破罐子破摔:“总之……你和我出去说,你不想我说的话被别人听见吧?”
季横却迈进来好几步,坐在刚才王穗雪没坐的那把椅子上,“你说吧,我听着你。”
她犹豫:“你不怕被别人……”
“说。”季横打断她,“快点说完快点走人。”
王穗雪固执地留下来,深呼一口气嗓音却是颤的:“那天在教室里,你为什么哭?”
这已经不是在喜欢一个人了,这份喜欢早就变了质,变成一种对秘密的好奇,强烈的窥探欲。
“说完了吗?”季横偏偏脑袋,“说完了关门走人。”
没有回答。他本来就没承诺任何回答。
季横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好奇别人的秘密,大家为什么那么喜欢去窥探一个人秘密,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王穗雪强忍着眼泪意外瞥见许皎白。少年已经露出脑袋,扒着画板看他们。
他的目光依旧很淡,不停在任何人一个身上,来回扫一下便收回去。这让王穗雪感觉他在嘲笑她,如同看一个笑话。
“你那是什么眼神,看什么看啊?恶心死了!”眼泪掉出来,她把满腔恶意都发泄到另一个人身上。
季横站起来椅子“刺啦”一声,王穗雪吓得一抖,更让她害怕的是季横的眼神,黑沉沉的没有情绪,嘴角却扯出笑,“说话别那么难听,本来就挺讨厌你的,还以为是顶峰了,结果你还能让人更讨厌啊。”
王穗雪跑出画室,许皎白这才直起身子,画板挡住的半张脸露出来。
“她在说什么?你什么时候哭了?”他有点在意。
季横没有回答,走到许皎白面前,“她那么说你,你都不生气?”
许皎白慢了一拍才回答:“……还好吧。”
季横用指节敲他脑袋,胳膊搭在画板上,“你是不是脾气太好了?”
许皎白却摇头,“是我自己的问题。”
季横盯着他,“你有什么问题?”
许皎白在思考,眼睫垂下,“不会说话、看不懂气氛,还有……没有表情?”他不太确定地说道。
季横稍稍错愕:“别人是怎么议论你的,你是不是都知道?”
“哦。”许皎白点点头,“嗯,知道一点。”大家说的话都千篇一律,他能猜到。
又是这样轻描淡写的说法,仿佛真的不在乎,平静接受一切。
阳光一片一片搭在少年的发梢,金黄色,温柔慵懒的映照出许皎白的侧脸轮廓。
“许皎白。”季横说,“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要那么说你?”
许皎白低头看着手里的笔,指尖蹭着一点铅灰,“因为我很怪。”
穿堂的微风卷起摆在凳子上的速写纸一角,画室里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
“你是这么认为的?”季横想到很久之前,不认识许皎白之前,他也以为许皎白是个冷傲孤僻的少年,也在别人的描述中了解这个人。“你是不是觉得他们都讨厌你?”
许皎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讲:“是吧?毕竟我都不跟别人讲话也不和别人接触,”他把自己看得很清楚,再次重复,“……我很怪。”
“不对,说得都是错的,谁给你灌输的这么些玩意儿?听好了,他们议论你是因为觉得你特殊,他们不敢接近你,所以想方设法去杜撰你。”季横撩开许皎白的额发,强迫他抬头看自己,“至于说你坏话的那些人,他们就只是傻‖逼。”
许皎白眨眨眼睛。
“听明白没?”
许皎白回得稍稍迟一点:“……哦。”别人不理他不是因为他很奇怪吗?不爱说话,总是沉默,永远不合群,站在旁边像个背景板,如王穗雪说得那样,是个怪咖。
他一直很自卑。
现在季横却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那些不敢靠近的人偷偷觊觎着他,在他的身上写故事,写给别人看写给自己看,却从来不给许皎白看。
他成为话题的中心也被人群排挤在外。
季横拿出一颗糖,许皎白下意识张开嘴,糖投进来,又是甜的。季横的指尖在他的嘴唇多停留一秒,触感柔软得像猫爪垫。
旧木的味道闻久了竟有些好闻,季横几乎是妥协着,“许皎白。”
“嗯?”
“衣领。”他比划一下自己的脖子,“为什么系到最上面?”
许皎白舔舔自己的嘴唇,“习惯了。”他没说谎,确实是这样。
别去问了。
别去关心。
你养不活一只猫。
季横:“……可以解开吗?”
许皎白咬碎那颗糖,“我不喜欢薄荷糖。”
季横微微愣了,笑起来,无奈地纵容地,不再去探究,“我没注意,下次不会了。”
“可以解开。”许皎白扬起头,额发微微向后滑,“你要解开吗?”
气氛有些微妙,晌午的阳光暖得人脸颊发烫。
时间一下翻转回两人最初遇到的地方,操场上,季横故意地趋近,许皎白略显戒备的神情和闪避的动作……
季横很早就察觉到了。
许皎白的家附近有一所很知名的艺术高中,他没去,反而选择了离家很远的普通中学。
他总是很听话,话不太多,接到糖果会开心,会说“谢谢”。
是像猫一样柔软的男孩子。
所以即便有所猜测,季横还是选择沉默。
许皎白不说,他也不多问。
——每个人都有秘密。
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谁也拯救不了谁。
而现在他们挨得很近,季横低头解开许皎白的衬衫扣子,隐约能闻到少年头上洗发露的清香,还有他口中薄荷糖清凉的味道。
他解得太过认真反倒叫许皎白有些不好意思。季横离得这样近,他的心跳忽然失衡,反观季横,眉头皱着甚至有点严肃。
左心口上方靠近锁骨的位置又在火辣辣地烧,并不是疼,许皎白分得清楚,早在一年前,那里就不会再疼了。
是某种莫名的悸动。
衬衫解开第二颗扣子,许皎白的肤色很白,脖子更白,不见光的白和细腻,只是锁骨处突兀的出现一道已经变淡的圆形疤痕。
很浅很浅的烟疤。
第14章 伤口
小学有很长一段时间,许皎白极其抗拒拿起铅笔。
没有课余时间,生活被无数的画纸堆满。他不止一次哭闹,抹着眼泪求孟媛。
“妈妈、妈妈求求你了,就让我出去玩一会儿,我回来保证好好写作业好好画画。”
没有用。
和丈夫离婚后这个家由孟媛撑起来,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画画需要耐心,许皎白最缺乏的就是这个,上初中之前他和大部分同龄人一样,在家里坐不住,经常想出去玩。
孟媛认为小孩子现在不努力,以后努力就晚了,因此对许皎白异常严格,寄予厚望。
男孩子发育晚,尤其许皎白身子弱,升了初中还是矮矮小小的,每天抱着画板进出教室,和同学的交谈并不多。等到大家都结伴而行了,他还是一个人。
许皎白开始讨厌画画。
孟媛察觉出他的抵触情绪却认为这是小孩子闹别扭,耐心跟他讲道理,说了几句,被许皎白打断。
“我不想……我根本不喜欢画画。”许皎白低着头,“我不想画了,我……”想交朋友,想加入他们的话题,想说话,想表达,想做任何事就是不想画画。
孟媛问他:“你就不能让我省心点,听话一点?”
许皎白抿着唇不语。
以自己的方式拒绝着。
他不画画了,不去课后辅导班。
孟媛问他是不是想造反,红着一双眼睛,巴掌却迟迟没落下。
她不舍得。
许皎白是早产儿,身体一直不好,不能剧烈运动,十三四岁了,还没发育,个子是班上最矮的。
许皎白那时候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他就是不喜欢,不想去做了,他不想在母亲的阴影下成长。
那是他最叛逆的时期。
不去画画,有了更多空闲时间,平时没关注到的声音也落在他耳朵里,男声女声,用稚嫩的还未变音的嗓子议论着他。
“他真的好怪。”
“整天抱着画板画画也不和别人说话。”
“好像还不能跑步,一个男生怎么那么弱啊?”
最开始只是玩笑性质的,有人凑到他桌前。他抬起头,听到有人说,“哎呀,他在看你。”
是不能看吗?
许皎白不懂。他没交过朋友。
终于有一天他站在狭窄逼仄的空间里,空气里漂浮着似有若无的柠檬香,清新剂的味道。
他深深吸一口气,呛得直咳嗽。
孩子们童稚的笑声无限扭曲放大在他耳边。
明灭的火星燃进天真的眼里,炎炎夏日里烟雾如岩浆滚烫融进身体,烫进皮肤,融化在心口上方。
很疼。
疼到忍不住颤抖尖叫。
有声音响在耳畔,叽叽喳喳,恐惧地好奇地,属于别人的声音。
他们全部长成一个模样,额上长着小小的犄角,背后有黑色的翅膀忽扇忽扇,是童话本里跳出来的小恶魔,邪恶又纯真。
他大概做错了,不应该不听话。
画画没什么不好,他想要画画。
许皎白重新拿起画笔,手臂抬起的同时疼痛伴随而来,指尖一颤铅笔掉在地上。
铅断了。
孟媛发现了。
……
女人不敢碰他,伤口因为一段时间的遮掩已经溃烂了,丑陋落在锁骨处,她一边哭一边问他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