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荧(73)
导游呵呵笑,咳嗽了两声,说:“我,我只是开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
这次导游真的正经了起来,他指向他们左边隐隐约约的海岸线,说:“我们左边是华盛顿州,右边是不列颠哥伦比亚,现在正在穿越皮吉特海峡。登岛只能通过渡船或者飞机就,但今天天气状况不太好,飞机不能起飞,所以只能渡船了。”
舒柏晧顺着导游的指向看去,一望无际的大海此时有一层薄雾,笼罩着远处时隐时现的雪山,凌冽的海风猛烈地在甲板上呼啸而过,让人鼻子和口腔里,全是大海的腥咸。
舒柏晧问:“今天这样的天气,我们会看到鲸鱼吗?”
“嗯……这个就很难说了。”年轻导游说:“你们来的时间不是太巧。这片海域出现的一般都是虎鲸,它们特别聪明,乐于与人相处,并且有很高的记忆力和智力。
“每年四五月份的时候,鲑鱼洄游,这个时候就会有很多虎鲸来捕食,所以如果你们五月到九月份来,那么看到鲸鱼的概率有98%。但现在……”
导游说了太多话,灌进了一嘴巴的冷风,他咳了咳,眯起眼迎着风眺望远方道:“现在见到鲸鱼的概率就很小了……”
“这样呀,”舒柏晧有些失望,但依然隐隐期待着。
船平稳前行。游船上大概有二十多名游客,他们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说着各种他们听不懂的语言。风越来越大了,隐隐有下雨的兆头,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甲板,去到暖和的室内喝啤酒。
温博凉也问:“要回去吗?”
舒柏晧看着平静的水面,说:“可以再等一会儿吗?”
温博凉顿了顿,说:“好。”
加班上渐渐没有人,他们两人站在甲板上一起看游轮划桨激起的浪花。
这时一对年轻的夫妻走了过来。他们都是金发碧眼,小麦色皮肤,鼻梁周围有小小的雀斑。
年轻女人跟他们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Anne。”
“你好。”舒柏晧也跟他们打了招呼。舒柏晧好奇道:“你的中文很好,请问你们是在哪儿学的中文?”
Anne说:“我们在中国读书,是交换生,已经在中国带了四五年,所以会说一点中文。”
Anne将食指和大拇指比在一起,幽默地做了一个“a little”的手势。
舒柏晧说:“你的中文说得非常棒。”
“谢谢,”Anne笑着说。她的眼睛看向了温博凉,然后又转了回来,用英文问道:“Are you couple(你们是一对吗)”
舒柏晧愣了愣。
Anne马上说:“如果这个问题冒犯到你们了,我们很抱歉。其实,我和我的丈夫正在打赌……”
“我们是。”温博凉开口道。
Anne对外表冷漠的温博凉突然的回答有些意外,但马上回恢复表情道:“我们在打赌你们是不是一对。
“我的husband(丈夫)说不是,因为在中国,很少见到像你们这样的情侣,很特别。但我觉得是,我猜对了!”
Anne向年轻男人比了一胜利的手势。
年轻男人爽朗地笑了笑。
这个玩笑无伤大雅,舒柏晧和温博凉也是笑笑,并没有放在心上。
Anne话匣子打开了,她问:“你们是第一次来观鲸吗?”
“是的。”温博凉说。
Anne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微笑,说:“这是我们第三次来了,前两次我们都看到了鲸鱼,但今天我们不可能看到了。”
“为什么?”舒柏晧问。
Anne指了指天边,对他们耸了耸肩。
天空已经有快下雨的趋势,乌云黑压压一片。
“经验之谈,马上就要下雨了,今天不会有鲸鱼了。”Anne说。他们已经准备转身离开了,问舒柏晧:“要一起吗?我们可以一起喝温啤酒。”
舒柏晧看了看天色,说:“谢谢,但我们还是想在外面看一下。”
“好吧。”年轻夫妻摇了摇头,说:“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但这个季节,能看到已经要靠运气,更何况是这样的天气了……”
年轻夫妻离开后,又过了一会儿,导游端着托盘从船舱上来。
“哈,你们果然在这儿!”年轻导游说:”你们还是要在外面这样等着么?马上就要下雨了,今天应该不会看到了。要吃鸡蛋卷和啤酒么?这是西雅图最有特色的。”
年轻导游还给了他们一人一瓶啤酒。
温博凉不喝酒精,舒柏晧也被带着沾的少了,他们没喝啤酒而是选择了热乎乎的卡布基诺,“谢谢。”
年轻导游在海风里缓缓喝了一口酒,说:“你们还要继续等下去吗?我们的船马上就要返航了。”
舒柏晧看向海岸线,说:“再等等吧,再等一下会儿……”
导游叹了口气,有些佩服道:“你们真是我的客人里最执着的人了,但是你们这样等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导游继续说:“这个季节并不是观鲸最好的时候,所以想要看到鲸鱼需要一定的运气。运气这玩意儿是等不来的,不是你们执着就会有结果。”
舒柏晧眼睛紧盯着游轮下波浪起伏的海面,低声道:“再等等吧,等到返航……”
“好吧,”导游用手搓了搓被海风吹僵了的脸颊,说:“你们继续在这儿等着吧,我先进去了。”
年轻导游也离开了。
这一次,甲板上真的只有他们俩人。
他们两个人站在甲板上,手肘撑着护栏。
海风将他们的头发吹乱了。温博凉的发丝在风中肆意的飞舞,时而扫落下来,遮住了他闪闪发亮的细脚金边镜框。
在呼啸的海风里,温博凉平静地开口,“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的坚持是没有意义的。”
舒柏晧侧过头看温博凉,温博凉狭长而深邃的眼眸正平静地注视着远方。
他徐徐说道:“我见詹姆斯教授最后一面的时候,他跟说了很多。他提到罗伯特·弗罗斯特《未选择的路》两面的两句话:
‘一片森林里分出两条路,
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那一条,
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詹姆斯教授选了人迹更少的那一条,而我也选择了人迹更少的那一条。然而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条路的前面会有什么。”
温博凉的声音很轻柔,海风一吹,音尾便扩散在风里。
舒柏晧一瞬不瞬地看着。
即便短暂的旅行,也无法逃离他们现在所面临的困境。他们的项目正陷入僵局,满身泥沼。
这些天温博凉依然思索着他们的项目究竟问题出在哪儿了,又该如何解决。但越偏执地思考,越容易被思绪缠成了困茧。温博凉觉得自己这一条路走到了黑,尽头是封死了的胡同。
“我……我……”舒柏晧诺诺。
温博凉回过头,目光温柔地看向他。
这个眼神突然让舒柏晧的胸膛产出了一股莫大的暖流,舒柏晧鼓起了勇气,他迎着海风,用自己最大的声音说:“我不管你选哪一条路,我都陪你走!陪你一直走!”
再大的声音,也被狂妄的海风吹得支离破碎,但温博凉每个字都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他怔了怔,平静的表情产生一条细微的裂缝,胸腔猛烈地震荡起开,细薄的嘴唇动了动,他正要开口……
这时舒柏晧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他眼睛直视着海面,欢呼雀跃地指向远处,说:“看!快看啊!”
温博凉回过头,只见游轮下方的海域里,出现了一只小小的黑色阴影,而那团小小的阴影,正跟随着游艇的速度,不远不近地起伏。
那片阴影开始缓缓变大,有什么东西即将跃出水面了。
一条黑色的水平尾鳍划开了水面,它的周身是和大海一样的深蓝,紧接着浮现的是鲸鱼背部小小的气孔,呼吸孔向外喷出一朵水花。
“鲸鱼!真的是鲸鱼!”
在船舱里休息的人们听见了舒柏晧的欢呼,他们也赶了出来,簇拥在甲板上,争先恐后地用手机拍照、录影,一起远远地看着那只跳跃的精灵。
Anne不敢置信,她捂着嘴巴一遍一遍感叹着,“unbelievable,amazing!”
导游也愣住了,说:“没想到真的会看见,在这样的天气……这是一只孤鲸。”
鲸鱼庞大的体魄浸没在深海里,然后一跃而起。
拨云见日后的阳光照在了他深蓝色的皮肤上,晶莹的水珠形成了一串白色的小花。它的身体是最美丽最流畅的曲线,在半空中形成一条美丽的弧度。
舒柏晧眼睛发酸,他温博凉说:“其实,我概率一直学得不好。”
温博凉转过头,认真听舒柏晧的话。
“刚开始学的时候,总是会算错。什么时候概率大,什么时候可能性小,我总是会算错。刚刚Jimmy跟我们说,我们今天看到鲸鱼的概率很小,只有30%,但五月份到十月份看到鲸鱼的概率很大,有90%。但我觉得,我们能不能看到鲸鱼,其实概率是一样的。”
“为什么?”温博凉温和地问他。
舒柏晧有点不好意思了,他低下了头,这真是一个愚蠢的理论,但他还是继续下去,说:“其实他们的概率是一样的,都是百分之五十,二分之一,一半对一半——我们要么能看到鲸鱼,要么看不到鲸鱼。”
温博凉听完这句话,顿时怔住了。
温博凉只觉得自己脑中错综的神经元里突然亮起了一团火光。这团火光正在他的身体里穿梭,像星宿降临时产生的光亮,将他曾经忽视的角落全部照亮。
就像詹姆斯教授临终前说的两条路,你永远都只能选择其中的一条。二进制的美妙便在这里——永远只有两数码,1和0,只有两个选项,要么有,要么没有。
大道至简,返璞归正。
那团迷惑在他眼前的雾气终于散去了,温博凉突然发现,原来解开他疑惑的答案,是如此的简单。
他低下头,微微的笑了。
周围是大家的欢呼声,那一只鲸鱼再次跃出了水面,舒柏晧激动地抓住温博凉的手臂——“看呀,看呀,鲸鱼!”
温博凉点点头,和舒柏晧一起欣赏这只在阳光下跳跃的精灵。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这条孤独的鲸再次浸没水底,不见了踪影。
大家意犹未尽,依然停留在甲板上。
游船开始返程。舒柏晧说:“真的没想到呀,我们的运气这么好,竟然看到了!”
“是的。”温博凉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