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失序(82)
山余这词落在人群里像炸开的烟花,有人不屑,有人畏惧,有人叹息。方远一张脸愈发狰狞,他本就挂着零零落落的银铃骨雕,额头的血越过眼睛鼻梁,淌下来,像极了恶鬼。
平烨烛皱起眉,想拦姜深,手伸了一半却被对面握个正着。
姜深一把拽住平烨烛,阴沉着脸越过拥挤人群,在程家大院的边角拖出来一辆生锈的三轮车,颇有气势地跨上座驾,把平烨烛直往车斗里塞,嘴里碎碎念着:“破地方,我们走。”
姚长老想留人,可平烨烛却上了车斗。那高挑的赶尸人在破败腐朽的铁皮车斗里弯下腰,朝着灵堂的地方拜了三拜,转过头去。
人死如灯灭,程翃与程弼平的缘延续至平烨烛不过蜻蜓点水,三拜是尊重也是告别。
因缘际会,就此清算。
三轮摇摇晃晃地启程,在山林间不熟练地穿梭,吱吱呀呀的声音硌得人牙酸。
程家大院的轮廓很快消失在山间迷朦的雾气里。
“姜深。”
“……”
“姜深。”
“……”
“姜深。”
“……”
平烨烛喊了三遍。
姜深闷着头不回答。
最终三轮车的车轮陷在一处泥坑里,车座上的人腿蹬得飞起,溅起一片泥点子,还是没能前进半分。
平烨烛跳下车,泥水溅上他素白的长袍,姜深这才停下,闷闷地撤到一旁,瞅着平烨烛坐上三轮车座,倒车转向,缓缓离开压抑的山林。
小屋里燃起柴火,火星噼里啪啦地响着,腾起的烟雾遮盖住姜深的半张脸,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来。
“你是不是因为那些东西才想找我拍纪录片的。”姜深的相机挨着他的腿,一旁散落着写满字的纸张,“可我技术不够,我就是个半吊子。”
“我没想找你做任何事。”平烨烛递过去一支烘烤得软糯的白薯。
“你信那个……吗?招魂烛什么的。”
“不信。”
“那你还去守劳什子灵。”
“他们信。”
姜深沉默了会儿,吐出口恶气:“信疯了。”
“嗯。”平烨烛答。
“你和他们不一样。”姜深咬一口白薯,说出的话声响轻微,带着点谨慎和心虚,“我不小心瞧见你床边柜子里的书了。大学教材,土木的,我看都看不懂。”
平烨烛衔白薯的动作缓了缓,火光在他鼻梁上映出通红的印子,模糊动荡,琢磨不透。
姜深打量平烨烛,没瞧出来丁点不悦,才开口继续说:“我刚进山时碰到的导游也是从城里回来的,大学生,以前学的旅游宣传。我问他为什么回大山,他反问我‘你觉得这大山值得我回来不?’。我那时候看山连绵一片又一片,青青绿绿,觉得真值。”
“现在呢,值吗?”
白薯把姜深的手烫得发红,烤焦了的外皮碾作粉末染在皮肤上,他咬了几口,没回答上话。
“大山有大山的好,大山也有大山的苦。”姜深比划着连绵的山峰,粗糙通红的皮肤挤压出一个自嘲真挚的笑来,“我托大了,几个小时的片子拍不出来这座山,也拍不出来山里的人。我也答不好这个问题。”
夜色渐浓,火星炸裂的噼啪声倔强地响着,姜深闷头细细啃着那根早就该啃完了的白薯,手指搓得通红:“但我要是能拍些,总比不拍来得好。”
“想听故事吗?”平烨烛突然开口。
姜深愣了愣,傻乎乎地问:“谁的?”
“我的。”平烨烛说。
姜深直起腰板,炭黑粉末从手掌心一路搓到手腕,不知所措的劲一览无余。
“要笔吗?”平烨烛问。
姜深抿抿嘴,手指动心地搓着,终于他咬着牙摇头:“不要。”
“不要?”
“我记着,靠脑子。”他严阵以待,耳朵竖得老高,顺势把那叠灰扑扑的纸也推远,活像要赴死的战士,“心也记着,不会忘了的。”
“不心疼你的素材了?”
“你不是素材。”
姜深闷闷地说着,随后他眼睛一花,艳丽篝火后那个名为平烨烛的男人好像笑了下。
他说:“拿笔吧,我想你为我写点东西。”
第108章
“CUT!”
一场戏结束,却没有人走得出来。
平烨烛的故事不在寨子里拍,周沉给了平烨烛近二十分钟的时间去讲他的故事,也是这部电影里和城市相关的二十分钟。后面的戏会在电影城进行补拍。
然而所有看过剧本的人都知道平烨烛在这里要讲的故事是什么。
平烨烛的奶奶爷爷葬在山间,悬挂在高高崖边,背山面海。平烨烛的父母死在外乡,两方漆黑木盒子装了他们的一生,没能呼吸大山新鲜的空气,留在了城市拥挤的墓园里。
平烨烛的家庭普通平凡,父母外出务工,时不时寄回几本破旧的教材和学习机,指望平烨烛能够走出大山,在光怪陆离的城市里安家。平烨烛平日跟着老人在大山里生活,会去镇上的学校上学,靠着学习机和破教材,平烨烛成了寨子里少有考上外乡高中的孩子。
平烨烛脑子不差,刻苦努力,很快在镇上的高中考上成绩不错的大学,他似乎在陌生的城市里慢慢伸展出根系,钻出洞穴,等待着日后的萌发。
然而事与愿违,大二的时候,平烨烛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八十多岁的老人离世是喜丧,可对于平烨烛来说,那根从大山里系着他的麻绳断了。
父母在异乡积劳成疾,为了房子和户口每日奔波,一年到头一家三口只能见上两次面。终于在一个阖家团圆,烟花四散的夜晚,平烨烛的父亲一头栽在工地上,砸出一朵盛放的血花。平烨烛的母亲没敢告诉前途似锦的儿子,一个人苦苦支撑,最终突发心梗倒在冬夜去买年货的路上,在空无一人的城市街道里,了无生机。
他花光了打工赚来的学费,给父母办了简易的葬礼,领回两只木盒子。平烨烛不可选择地被大山和城市撕成两半,又不可选择地被大山和城市抛弃。
在父母租住的屋子里,平烨烛找到了泛黄的日记本,字写得歪歪扭扭,拼音和圆圈夹杂其中。
但平烨烛看懂了。
父亲说,他想回家。
亲人散去,平烨烛没能融入城市,又游离于大山,他恨大山的贫穷,又爱大山的安心,于是他回到大山,程弼平收留他,教他手艺,一起渡着那些想离开亦或想回来的亡灵。
这就是平烨烛要讲的故事,并不跌宕起伏,苦难却普通。
摄像机后,火光摇晃,贺执那抹浅笑始终没消失,他端坐在篝火前,一动不动。
郑元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捂着砰砰跳的心悄然退场,那里酸胀得厉害,可他搞不清楚为什么。
拍了这么几场,大家都知道贺执拍戏拼的是一条命,入戏需要时间,出戏也需要时间。总归两个导演都没发话,没人去催那个能把平烨烛演活了的演员。
贺执守着那片火光,脑子里却没在想平烨烛。又或者说,他不止在想平烨烛。
廖嘉宇的提点让他理解平烨烛。
平烨烛习惯独自一人。父母逝去,没有人怜惜他差点拥有的光鲜亮丽生活,短暂的城市经历没为他带来至交好友,他孑然一身,迟钝如编钟。
廖嘉宇是优秀的读者,他说的一点没错。平烨烛在悲伤,只是这悲伤被拉长拉细,哭不出来,把平烨烛牢牢困住,无法向前。
平烨烛愿意讲出故事,希望姜深能为他记录些什么,不是感慨,不是释怀,是那个刚刚年满二十的孩子在父母葬礼上没能流下的眼泪,迟到了八年后终于慢慢淌下,小声哭泣。
那是平烨烛细小的,谨慎的,被遮掩得过于完好的求救。
钝痛在不易察觉中渗入生活,掠夺丝丝生机,等有所意识时,已经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贺执露出的那点清浅笑意,属于平烨烛,可他内心的酸胀发疼,属于周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