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失序(117)
大山是朴素的,是和蔼的。
大山也是神秘的,是危险的。
文化与经历构成的壁障才是姜深最难理解的东西,也是他的摄像机难以捕捉到的画面。
节奏的骤转带来巨大的落差,所有观众的心都随着暴雨而悬起。
屏幕中。
姜深被绑在轿子里,轿子外的村民嘟囔着是这家的儿子有怒,讨个媳妇就没灾没害了。把姜深嫁出去,来日就是晴天。
暴雨倾泻,姜深的手不断发抖,嘴唇发青,缩小的瞳孔满是恐惧与迷茫。
“哐当!”
镜头震颤,轿子落地。
平烨烛在雷暴里出现,犹如鬼魅。
山间的野鬼抬起手,动作僵硬而犹疑。他克制地放在姜深肩头,好似在拥抱惊慌失措的新娘:“别怕……求你,别怕。”
鸟儿的鸣叫渐渐响起,唤醒漆黑的屏幕。
姜深迷蒙中醒来,只怔愣片刻,便慌张地翻找残余物件,踉踉跄跄地跨出山洞。
他在泥泞空茫的大山里游走,一遍又一遍喊着平烨烛,群山巍峨,没有一座能给予他回应。
姜深筋疲力尽,终于找到了那座埋葬着阴魂,也即将埋葬他的祠堂。
祠堂里烛火摇曳,平烨烛身上穿着沾满泥水的喜服,跪在蒲团上。
“平烨烛?”
背对他的平烨烛没有回应,寂静如死去的尸体。裸露的皮肤上有不少伤痕,发肿发红。
“你受伤了,我们先处理下。”姜深的声音打着颤,在祠堂里来回飘荡。
平烨烛点亮喜烛,朝着七歪八斜的牌位拜了两拜。
“你拜什么?”姜深放下他手里的相机,虚浮的步伐带着急切,“你在拜什么!?”
他抓着平烨烛的领子:“你穿这破玩意做什么,他们迷信,混账,你呢?平烨烛你正儿八经上过大学,你读过书,你明明什么都懂,你现在在干什么?”
平烨烛看起来与这里太过相配,好像他一眨眼,就能变作旧祠堂里被埋葬的一具尸体。
姜深将喜堂砸了个粉碎,巨大聒噪的打砸声是宣泄,也是哭泣。
沉重的喘息在间隙里漏出,像艰难拉动旧风箱。
“姜深。”平烨烛拉住他,“我是要死在大山的,只是你来了,我动摇了。”
“我不拜神佛,只拜你我。”
他们最终狼狈地下山,一言不发。
姜深几次欲言又止,始终没有开口。他握着手里的相机,坐在篝火前接过烤白薯,突然说:“我打算回去了。”
“嗯。”平烨烛应他。
“我带不走你,对吗?”
“我是这里最后一个背尸人。等我爬不动山,我就离开。”
姜深定定地看着他,伸出小拇指:“等你出山,就来找我,保管罩着你。”
篝火里,伸出的小拇指没有得到回应。
平烨烛把滚烫的白薯塞给姜深说:“好。”
姜深赶在雨季来临前完成了取材。
两年后。
名为《归路》的纪录片得了国奖。颁奖台上空空如也,一段小小的短片正在播放。
“从取景,到剪辑,到成片,我花费了整整两年时间。《归路》值得这个奖项,我却不值得。感谢大家的厚爱,希望你们能喜欢《归路》。而我要去赴一场迟到两年的约。”
村寨依山而建,却并不破败。白墙黛瓦的建筑古朴雅致,街边小摊排排接着,热闹非凡。
姜深叫了辆三轮上山,接他的司机看见他愣了两秒,洋起真诚地笑:“哎!我记得你。你来取景时,坐得也是这辆三轮。”
他拍拍有些破旧的三轮,三轮车厢左右和后方都挂着宣传条幅,写着“好山好水好地方”。
姜深去看他,也笑起来:“学旅游专业那个是吧?”
“对对对!”导游嘿嘿笑着,骄傲得很,“我当时就说这山值得我们留在这儿。没讲错吧!早知道你是大艺术家,当初应该缠着你多给我几个镜头。”
姜深笑了笑,没答话。
导游带着他拜访山里的老寨长,姜深寒暄着,喝下几杯暖肚的米酒,突然发问:“我们这里还有背尸人吗?”
老寨长摇摇头:“哪里还有这种人。一年半前国家要求火葬,山头也要开发,这行断传承咯。”
“我当初见到过一个,叫平烨烛。您要是看过片子的话……”
“我看过你那个,拍得好啊。咱们的好山好水都拍出来了!可惜后来走了好几次山洪,寨子都换了个遍。”老寨长看着他,突然笑笑,带着些沧桑,“不过小伙子没打探清楚啊,背尸人这行要和死人打交道,讲传承,忌讳也多。入行的人要看命格够不够硬,能不能受得住阴魂。老一辈筛选完资格,就是抹名字。寨子里背尸人有四大家,平承朱白,现在一个都摸不着啦。你说的这个平烨烛,就是平家所有得了传承的走尸人都叫这个名字啊。”
“你要找人,得告诉我他的真实名字,哪怕有个第几代呢。不过也不好找,很多背尸人从接过传承开始就不用以前的名字了,名簿也都遗失了。”老寨长拍拍姜深的肩膀,“他不告诉你,即是缘分到此即止,小伙子别太执着。”
姜深抬起头,表情怔愣。
他的眼瞳里,老寨长年迈的面容成为定格,皱纹仿若沟壑,浑浊的眼睛好似大山乌云满布的雨夜。
画面渐淡。
姜深游离的声音跟着响起又落下:“是啊。也是。”
影院陷入黑暗,溪水与清风的声音慢慢响起。
屏幕上一行行小字逐渐浮现。
“我仿佛坠入幻境,时常怀疑与动摇。”
“不过你应该知道。”
“这座大山深处,有一只名为烨烛的孤魂野鬼。”
“如果我忘记了,麻烦你帮我记得他。”
“帮我,谢谢他。”
光芒骤现。
辽阔空茫山崖上,一个落寞的人影云淡风轻地坐着。
镜头拉远,山崖与人与一座座悬起的棺起融进广袤的大山里。
最终汇合成《归路》两字。
——
哭泣声小小得响起,影片开始播放花絮。
郑元在前面跑,孙博弘牵着金毛慌张失措,后面的大鹅肆意张扬,嘎嘎叫着好不威风。
杂乱吵闹的场景让许多观众破涕为笑。
后面一段是剧组杀青离开大山前。大家哄笑着,怂恿同伴对着大山喊话。
孙博弘年长些,又因为带狗进组经常被人闹着起哄。第一个被推上前。
“哥喊新的一年片源不断,红红火火!”
“孙哥,赚大钱啊!”
孙博弘牵着金毛,看着群山突然大喊:“希望孙蛋蛋活得久一些!”
金毛懵懵懂懂,兴奋地叫了两声。
郑元被拽上前去时,不怀好意又有些羞涩地瞟了一眼廖嘉宇:“希望廖导少喝点酒,他吹了几个月镶在他拐杖上的石榴树其实是假的!希望大山庇佑下廖导,别让小老头被骗了!”
廖嘉宇气得给了郑元一拐棍,接着喊:“希望郑元给我补一块石榴石!
后面哄堂大笑。
廖嘉宇没停:“我得给小郑拍部戏做回礼。”
郑元看廖嘉宇得意洋洋的表情,整个人大型犬一样哭着扑了过去。
寡言少语的朗景气场很足,他说:“惟愿山河永存,人久留。”
贺执被留做大轴,被剧组扯上去时无奈笑笑:“我没什么想说的,希望小周导廖导身体健康吧。敬大家啊!”
廖嘉宇对此愤愤不平,嚷嚷着他身体好得很。
剧组大家也调侃贺执,说周导那么年轻,怎么就身体不好了,贺哥是不是积怨已久。
贺执还穿着平烨烛最后一幕的服装,他坐在山崖上,像极了那个姜深寻不到的孤魂野鬼。
大家说笑着离开。
一只苍白劲瘦的手突然出现,放下一只纸鹤。
镜头被剪辑师疯狂拉近,还在边角里标上了“这是我们周导”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