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矜(37)
不远处的服务生凑向一起,有人悄悄去后面找值班经理。
置身于这些视线的中心,温虞条件反射性地紧张起来,害怕自己再次成为那些人眼中,言语饭后的消遣话题与笑料。
毕竟在那些吃饭的人眼中,他们不知道自己与赵二的过节。他们此时此刻所能看到的,就只有江耀阴晴不定,戏耍店内员工的场面。
他越是这样想,就越是不安地认定,余光所及之处,旁人张张合合的嘴唇,以及窃窃私语的声音,都像是在替店内员工讨伐他们。
他又一次成了众人眼中不好的焦点。
似乎从舅舅和公司出事以后,他就总容易落入这样的难堪处境。像是陷入沼泽泥潭中,怎么挣扎都无法逃离。
几乎要被自我厌弃感覆没,周围那些议论纷纷的言语,犹如循环播放的磁带,堵在耳中嗡嗡作响。大脑在这股声音中微微空白,无处安放的手脚也冰凉起来,仿佛重回几天前别墅中,与方越站在对立面那晚,他孤身被困于看客的唇舌之间——
不对,最后这个念头涌现出来,温虞就下意识驳回了自己,他记起来了坐在对面的江耀。
他是和江耀一起来的,眼下困于纷杂言论中的,除了他也还有江耀。
温虞抬起头去看江耀。被四面八方而来的目光包裹,对方依旧表现得面色坦然从容自处。仿佛不管被旁人用什么言语中伤,他都始终能保持原有的姿态稳如泰山。
就好似空气中所有涌动的尘土,所有躁动不安不怀好意的因子,都影响不到他。
分明作恶者已经先入为主地,在众人面前伪装成了受害者,博得了看客一边倒的同情。
这让温虞第一次有了一种,原来旁人的目光与看法,似乎也没那么重要的想法。这种念头对他而言,是既陌生又遥远的。
与江耀相比较起来,或许是从小性格使然,他早已习惯活在了旁人眼光里。他在意别人的目光和看法,也在意自己的尊严与脸面。
每个人都在告诉他,人一旦丢了优渥富足的家境,也就从此丢了自尊与颜面。而落魄至这种境况的他,也的确在那些权贵看客面前,差点丢尽了自己的尊严与脸面。
假如不是最后那一拳,能让他心中稍微好受点,那么他大概还远不止那样狼狈。
他又想起了生活拮据的周沅,周沅没有钱也没有权势,可他依旧有自尊完整的人格。他意识到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温虞鼓足勇气扬起头来,尝试着朝前迈出试探的一步。他也想像江耀那样,不去在意旁人看法与言论,不再心生任何惶惑或是畏缩。
他甚至在心中想,这没什么可怕的。与几天前的经历比起来,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那晚他没有哭着走出别墅,现在也没什么可畏手畏脚的。
他逐渐隐隐明白,人从悬崖低处爬上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见过悬崖下的惊涛骇浪以后,悬崖上的风雨也会变得微不足道。
温虞看向赵二那张面目可憎的脸。
值班经理已经闻讯赶来,是一个月前他认识的熟面孔。而曾经用面粉泼他的男人,此时正一脸洋洋得意,等着值班经理替他撑腰。
温虞心中说不憎恶是假的。但比起进门时面上难掩的怒容,他情绪中更多的是平静与漠然。
他以为自己早已忘了一个月前的糟心事。所以在看见熟悉的招牌时,他下意识地想要缩回脚选择逃避。但在认出赵二恶劣的声音,熟悉的愤怒止不住地窜上心头时,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忘记。
那天的事似乎成了心底伤疤,他就像是被编入固定的情绪程序,在固定的场景被固定的人触发。愤怒深深印刻在他的身体记忆里,他不想屡次被人揭起伤疤,所以他习惯性地表现出逃避。
可温虞现在无比清晰地认知到,这样的人远远不配成为他的伤疤。比起掩埋这些不好的记忆,他似乎还能有更好的选择,譬如将它连根带起,不留痕迹地从身体中拔除。
值班经理对着江耀曲腰哈背,询问他对赵二的工作哪里不满。
江耀没有说话,而是看了温虞一眼。
“一个月前发生的那件事,我需要他现在当面道歉。”没有顾及四面八方而来的,那些或猜疑或看戏的眼神,也没有再表现得冲动易怒,温虞字音清晰地提要求。
值班经理回头朝赵二使眼色。
男人见状,态度轻慢而又吊儿郎当地开口:“对不起。”
瞥见他挂在嘴角的讽笑,江耀不急不徐地插话问:“只有口头道歉?”
值班经理殷勤讨好地接话:“作为对那件事的补偿,今晚两位客人的消费——”
“不用,”江耀打断他的提议,“我要一盆面粉。”
经理笑容一顿,赵二的脸色也明显变了。
但没人拒绝得了他的提议。尤其是几分钟以前,经理接到了老板打来的电话。很快有人端来面粉,放在了温虞的面前。
气氛肉眼可见地阴沉凝固起来,江耀眼眸兴味而探究地看向温虞,似乎是在等他做最后的选择。
假如是在一个月以前,或是半小时前进门时,他或许还真的会有可能,在气急冲动时将面粉泼回去。
但是现在,温虞连伸手的欲望都没有。他甚至觉得饥肠辘辘,不想再将时间耗费在这里,看向江耀的那双乌黑眼眸,也不自觉染上了轻微抱怨与不满。
江耀挑眉对上他的视线——
温虞那双漂亮的瞳孔中,除了缩小模糊的他自己,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
江耀轻勾唇角从桌前站起来,“从现在开始,你被开除了。”
赵二面露荒谬与怒意,还想要与他争辩对峙时,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不得不暂时收敛情绪,暴躁地摸出手机接电话。电话是老板亲自打来的,听完对方说的话,他的脸色瞬间惨白。
如江耀所说那样,他被老板开除了。
赵二被人带去办理离职手续,温虞跟着江耀从餐厅离开,随即上了对方的车。
“我的法餐呢?”温虞拉长了脸坐在车里问。
江耀发动车子汇入主路,闻言脸也不偏地轻笑道:“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昨天我好像没答应你。”
温虞面上微微一呆,仔细回忆昨天那通电话,发觉江耀的确没有回答过,而是以模棱两可的话语,直接将他糊弄了过去,不由得恼怒地瞪向男人侧脸。
感知到落在脸边的炙热视线,江耀这才慢悠悠安抚他一句:“下次有时间去吃,今晚请你吃中餐。”
温虞勉为其难地收回视线来。
江耀开车带他去了另一家餐厅。餐厅中提前预留了包间,沈一鸣坐在包间里等他们。
两人像是早已约好,江耀和温虞进门时,沈一鸣毫不意外地抬起头问:“事情都处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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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好了。”江耀回答。
沈一鸣按铃吩咐人上菜,等服务人员离开以后,才转过头和江耀聊道:“凌然经纪人的事,我已经让人处理了。”
“秦成冠呢?”江耀问。
“秦成冠那个老狐狸,我找人动了点他生意,被他察觉后把尾巴藏起来了。他最近行事小心谨慎,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起疑,让人抓不到任何把柄。”沈一鸣说。
“你找谁帮忙了?”江耀轻轻挑眉。
“程家老三。”沈一鸣回答。
江耀露出毫不意外的神色,“程家老三的做事风格,不惊动秦成冠才会奇怪。你想怎么做?”他低眸思忖了几秒,记起沈一鸣的惯用手法,“既然没有把柄,就主动给他送上把柄?”
沈一鸣默认了他的说法,径直将目光投向他旁边的温虞。
江耀也跟着看了过去,眸色深沉看不出任何情绪。
唯独温虞一脸困惑茫然,从饭碗前莫名其妙抬起头来,不明白他们打的是什么哑谜。
从两人的视野角度看去,他那张天真又漂亮的脸上,甚至还沾有白色的饭粒。而温虞似乎对此毫不知情,闭紧的嘴巴仍在悄无声息咀嚼。
江耀收回对他的打量,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捏走粘在他唇角的饭粒,淡定自若地否决道:“他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