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置年(55)
“我从没见过我爸一口气抽那么多烟,”她说,“我当时觉得我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用男性的身份活了十几年,突然之间,她要重新开始,以另一种性别走完剩下的人生,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变化。
“我只想快点高考,走出这个地方,远离所有知道我过去的人,”她顿了顿,又说,“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被外界当成一个女生,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体验。比如面试官会问她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孩子,工作中有时候会被上司揩油,走夜路的时候会提心吊胆,这些是她作为男性时从来没有想过的。
“我不想做女人活过剩下这半辈子,也不想做男人,”她说,“可惜就只有这两个选项。”
她至今还是没有做手术。没钱是一个方面,不愿意逼迫自己去接受确定的身份是另一个方面。她并不把自己当成女性或者男性,也不想按照社会既定的性别模式做事。
“你看,”她拿出了身份证,上面的照片还是她短发的时候,和现在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它框死了我们只能是男,或者女,但其实性别远不止这两种,不是吗?”
“把所有人全归纳成男性和女性,确实是太狭隘了。”
“说实话,”她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人,“我都不知道我算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
“你知道你喜欢他,这不就够了吗?”
韩晨轻轻地摇头:“你觉得他会接受一个身体有畸形,永远也无法生育的对象吗?”
“什么叫畸形?就算生物学上是纯粹的男性,下面不长得千奇百怪吗?”
韩晨突然笑出了声,而且一笑就停不下来了。所以她的脸红也不知道是因为话题过于羞耻还是因为缺氧。
“每个人的接受程度都不一样,”他挠挠头,“我觉得你还是直接问他本人比较好。至少就我看来,陈校长是个很开明的人。再说了,今年是重置年啊。”
这话就像万金油一样,可以让任何犹豫不决的人下定决心,然而韩晨摇了摇头:“如果他不接受,或者表现出不舒服的话,我就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哪怕只有这半年,我也想离他近一些。”
现在冯诺一知道她当初为什么看到传单就决定来支教了——传单上的照片是纳湾小学,上面是陈念东和孩子们在操场上举办运动会的影像。就算相隔十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当初走进教室的那个老师。
“那就年底吧。”冯诺一说。
“什么?”
“12月31号,你把一切都告诉他,”冯诺一打了个响指,“这样既不会影响你这一年的相处,也不会影响未来他对你的评价。如果有好消息,记得告诉我。”
“真的要说吗?”她看上去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冯诺一说,“听完你再决定好了。”
郑墨阳被情人从宾馆赶出去逛了一圈,回来已经快傍晚了。他进门的时候正遇上韩晨出来,脸上带着奇异的神情,连他和她打招呼都没有反应。
“你们说了什么?”郑墨阳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些,床上的人精神似乎比之前好多了。
“保密。”
郑墨阳看了他一眼,很淡然地说:“她告诉你她是双性人的事情了?”
冯诺一瞪大眼睛:“你知道?”
“她不是说她是辞职来这里的吗?”郑墨阳说,“她辞职就是因为这个。好像是她的哪个朋友在酒席上喝醉了,把她的秘密当笑话说了出来,当时她公司的同事也在场,然后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了。男同事觉得她恶心,女同事觉得她奇怪,她受不了才辞职的。”
冯诺一义愤填膺地拍床板:“太过分了吧!”
“你是说朋友还是说同事?”
“两个都是。”
“这种猎奇心理人人都有,”郑墨阳说,“也不能怪他们。”
冯诺一突然明白过来,仰起头看他:“是因为这个吗?是因为这个所以她放弃打官司了吗?”
“嗯,”郑墨阳说,“她大概不想在法庭上被奇怪的目光注视着吧。而且如果这消息传出去成了新闻,她可就要闻名全国了。”
冯诺一沮丧地看着被单:“无论怎样,人都没有资格去嘲笑别人天生的缺憾。这又不是能够自己选择的,也不是努力就能改变的。”
郑墨阳坐到床上,冯诺一自动地往里挤了挤,对方伸出手把他的脑袋拢过来,手指无聊地绕着他的长卷发:“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纯粹。”
这个评价他从另一个人那里也听到过,综合来看,给出评价的人本身不怎么高尚,所以这个评价也得打个折扣。
“我的手臂折了,”冯诺一从这场事件中找出唯一值得高兴的地方,“我没办法运动了。”
郑墨阳气笑了:“你和运动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谁愿意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情,”冯诺一叹了口气,“将心比心,让你每天做一个小时物理题,你也不高兴。”
“能这么类比吗?”
“可以,”他无赖地说,“还有,我接下来几个星期生活有很大障碍。”
“你的意思是要我来伺候你。”
“是帮助,”他发出真诚的疑问,“你想让别人来帮我洗澡吗?”
第42章 圣埃克苏佩里的帽子
养病的时光很快乐,让人像雨后的蘑菇一样生机勃勃。
冯诺一每天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吃饭,躺尸。真是完美人生。
活的如此快乐,以至于他都快忘了重置年这回事。网站一直没有动静,死亡预告也早就停止了。
“大概是神知道你相信了吧,”他对郑老板说,“天机不可泄露,所以尽可能地少给凡人发这些东西。”
“好像你做过神一样。”身边的人翻了一页书。
“好想做一次啊。”他挪动两下,躺在对方的腿上。
当然,这样悠闲的生活偶尔也会被打扰,比如探病的不速之客。
顾承影知道他勇斗歹徒光荣负伤,特地给他P了一张海报,上面是他大学军训时期的黑照,小平头配军训服,至少比现在黑了三个色号,气得他当场打电话骂了对方十分钟并勒令其销毁。直到对方携新晋家属上门拜访,他还对此事耿耿于怀,特地翻出了对方邋遢至极的宿舍照,请家属观赏。
就这样,顾承影脸上的笑容还跟水里的浮标一样,按下去又漂上来,在脸上荡漾出一阵阵的笑纹。
冯诺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笑得好恶心。”
对方露出震惊的表情,随即又漫无目的地微笑起来。
没救了,冯诺一叹了口气:“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他看了我以前拍的照片,很羡慕,”顾承影说话时目光不住地往身边的人脸上瞟,“这学期结课之后,我们想去世界各地逛逛,采采风。”
冯诺一冷漠地问:“你有那么多钱吗?”
顾承影的家里并不反对他下岗再就业,但他本人是不肯拿家里一分钱的。
进门以来就一直沉默的神|父开口说:“我有钱。”
冯诺一摇了摇头:“原来你是吃软饭的那个。”他丝毫没有考虑到自己说这话有多讽刺。
哪想到对方不引以为耻反引以为荣:“我福气好呗。”
“行了,我身体好的很,你也来过了,可以退下了,”他朝对方摆摆手,“进了门就没正眼看过我。”
顾承影留了一本相册给他,然后欢天喜地地出门了。
姚梦琳的脚步比那两位慢了一点,夏至将至才屈尊来访。冯诺一向她抱怨自己被老同学闪瞎的眼睛,她冷冷地微笑:“你终于知道我是什么感受了。”
“我哪有,”冯诺一说着看了一眼郑墨阳,“我有这么夸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