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不起(67)
他总是习惯解决结果。
而这个道理方斐比他发现得早。
“我相信是意外。”方斐说,可不等他放松又继续道,“但是杨老师,你为什么总是去解释结果?我并不是看见你和她才生气的。”
杨远意一愣。
方斐漠然看他,半晌说:“杨老师,很早之前你问过我一个问题,我印象深刻。”
“……什么?”
“你说,我让你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一只仓鼠。你送他东西,他就诚惶诚恐地藏起来,最后差点撑死自己。”方斐不错眼珠,将他所有反应留恋地收在眼底,“你问我,他是不是害怕东西被你拿走,又问我,’我会拿走吗?‘”
杨远意想起来,因为这个,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方斐也是小仓鼠。
所以他总对方斐很好,想弥补不安。
但他仍不知方斐为什么突然提起了这件事,似乎过去很久了。
“你会拿走吗?当然不会了杨远意,那些给予对你而言不值一提。”方斐仿佛笑了笑,可温度不达眼底,那儿仍是一片墨色的冰湖,“可对他呢?”
杨远意徒劳地张了张嘴。
他听懂了方斐的意思。
“你对我很好,但只有’好‘的话喜欢和施舍没有区别。如果连这些’好‘的缘由都不单纯那该怎么办?我没法当它不存在,还要死乞白赖地留在你身边。”方斐说,“以前我看不透,杨远意,你现在还觉得我们是平等的么?”
杨远意已经不敢轻易开口了。
他觉得自己隐约触碰到什么答案,形状不明,却感觉到了能伤人的锋利。
方斐也没让他回答。
“你从来不说,因为我还不值得你掏心挖肺。”
他说完,不等杨远意有反应摸到胸口那枚仙人掌的胸针。指尖被刺了一下,镶满钻石的表面也让触感凹凸不平如同抚摸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方斐垂眸,找到了那个扣子把它解开,攥进手里,掌心向上摊开在杨远意面前。
“这个还你。”方斐说,“杨导,我喊停,我们别再继续了。”
他说完猛地松开手。
胸针跌落在地,一声不易察觉的碎裂声。
杨远意目光情不自禁地看过去——
而方斐没有任何犹豫,转身猛地推开那道安全门。
余光瞥见,再顾不上那个胸针,杨远意追上去,顿时被耀眼的光照得眼前一片发白,他凭本能往前走了一步,耳畔霎时被杂乱无章的喧哗充满。
杯盏碰撞、高跟鞋踩过柔软地毯、人声嘈杂。
裙摆摇晃着,混合的香水味浓烈刺鼻,灯光逐渐汇拢,他骤然发现原来一门之隔的地方就是拍卖会的冷餐厅。
人来人往的地方,他把方斐弄丢了。
杨远意在冷餐厅找了方斐一圈,无果,人太多太乱,他走两步都会有半生不熟的宾客打招呼。无奈之下又接到母亲秘书的电话,让他赶紧。
找到拍卖大厅时,拍卖会已经进行了三分之一。
《W.R.》排座会把VIP留给名流与富豪,余下最显眼的位置则是给参会的艺人模特们的。杨远意的座位就在VIP区,紧邻着他的母亲、嘉尚集团董事长邢湘。
他简单和邢湘打了个招呼,解释自己的迟到。
对方微抬起下颌示意他这里到处都是镜头和记者,谨言慎行。
但无声的提醒对杨远意并无任何作用,他没坐一会儿,就转过头,试图从艺人聚集的区域找寻方斐。灯光昏暗的地方,要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杨远意执拗地看,然后庆幸了一秒方斐这天挑的衣服。
他像夜晚沙滩上一颗珍珠熠熠生辉。
方斐旁边的人是赵荼黎,他们在聊天,方斐神情平常,隐约还有温和的笑意。
刚才不是还冷着脸?
哦,他忘了,方斐是个演员,什么情绪都拿捏到位。
一年前还忐忑的能被轻易看穿的青年,才经过短短三百来天,就举手投足把真实的自我伪装了起来。不因为坏情绪影响无辜旁观者,这是演员的素养,也是成年人世界的黄金交往法则之一。
说笑间,方斐目光流转,好似不经意地越过重重人群。
他看过来了吗?
杨远意呼吸情不自禁地一顿。
可下一秒,方斐半垂睫毛,好似听见赵荼黎说了什么话,眼睛弯出月牙的弧度。接着他平视前方,对某人的凝望好似完全不知情。
杨远意的心瞬间下坠,失重感让他手脚冰凉。
他忽然觉得,方斐那句“喊停”搞不好并非一时兴起。
动作和表情都太显眼,让身边的女士不满地瞪着他提醒道:“迟到就算了,现在还左晃右晃,被谁拍到拿去做文章的话,你代表的可是嘉尚。”
“我本来也不想参加。”杨远意满不在乎地说。
“这么说,倒是谢谢你给我面子。”
“不用客气。”杨远意反唇相讥,“只要您下次别故意给我使绊子。”
“哦?”邢湘并不意外,反而笑了,“你知道了啊。”
“有必要吗?”
邢湘气定神闲地说:“那就要问你自己了。怎么,刚才在找俞诺?”
某个名字现在成了地雷,感受到邢湘话语带刺而杨远意也不自觉开始后背发热。他不想让邢湘起疑,随口说了句“不是”,收回视线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面前窄小区域,假装认真观摩拍卖会现场。
邢湘已经拍下了一枚19世纪的古董胸针——正因为她喜欢收集这些东西,杨远意耳濡目染,才挑出了那枚给方斐的仙人掌。
她挑剔地翻着手册,忽然说:“其实你现在和俞诺结婚,我也不反对。”
杨远意诧异地“嗯”了声,尾音上扬。
“有些事自己非要头破血流,我是拦不住的。”邢湘面无表情,说的话也平铺直叙,“小婉离婚让我想通了,确实,你丢人和我有什么关系?这么些年,身边老空落落的也不是个办法。要是真非她不可,那随便你吧。”
她大发慈悲,终于被杨婉仪离婚刺激得唯恐姐弟俩都和她对着干,于是施舍一点,后退半步,然后宽容地让他去“找自己的幸福”。
但杨远意心情瞬间糟透了。
十来年都没出现过的反骨骤然扎破了那层岌岌可危的纸,杨远意轻蔑地笑了:“怎么,如果你不同意,难道还要把我关起来一次吗?”
“我现在关得住你吗?”邢湘反唇相讥,“你要是铁了心风流一辈子,每天男的女的国内的国外的挨个儿睡,我也顶多劝你一句好自为之。”
“那你就别管我怎么拍电影。”
又有人在出价。
真金白银,为博美人一笑,拍下了紫檀木的微缩模型。
“看来你到现在都不理解当时被禁足的真正原因。”邢湘略一摇头,神情悲悯,“如果我不这么做,你被她抛弃,在国外一无所有的时候只怕才会怨恨我。”
杨远意轻哼一声。
“杨远意,我坚决反对你拍电影,是你拍得不好吗?”邢湘连名带姓严肃地问他,“你的倾诉欲太强了,性格却压抑,这让你的作品出发点就不单纯,表达也太单一。”
“我没有求你,随便。”
邢湘冷冷地说:“你的剧本,情绪,都还在受她影响。杨远意,你已经三十多岁了,却连自己都控制不住吗?你做的东西只是自我折磨,我气你不成器!离开俞诺给你的所有,正面的,负面的任何东西,然后再创作出作品,你扪心自问能不能做到?”
须臾沉默,“自我折磨”四个字毫无疑问让他痛得要命。
大概全世界只有邢湘还会说他不成熟。
可也就是邢湘,只凭吉光片羽就能看出他的缺陷:急于挣脱的囚笼,心理阴影,他一遍一遍用灰色调与弦乐搭建的声光电的世界,不是他在表达,而是发泄。
他看别人总是清醒,可对自己永远不能定论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