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温(63)

第89章 肺腑
　　楼钊的自尊心不弱我是知道的。
　　但我的确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固执到把“身为病人接受探望”和“被人可怜”直接划上了等号。
　　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教育……才能养出楼钊这种自负傲慢、有些时候却又脆弱得让人不忍心说重话的可恶性格？
　　“这不叫可怜，这叫关心。”我竭力控制住语调和音量，尽量心平气和地跟躺在病床上的那人沟通，而不是狠狠揪紧他的耳朵叫这混蛋清醒一点，“我们都是人，是人就都可能会有进医院的一天。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来看看你怎么了。”
　　楼钊眼皮也不抬，黑而长的睫毛依旧低垂着。
　　浓重的阴影顺着光的方向投下，掩映住那双本该锐利清明的眼眸。
　　身着病号服的他并不看我，继续执拗地盯着雪白一片的墙面，就像一尊毫无生机的人形塑像。
　　思忖许久后，这家伙终于开口：“没什么事。我只是想看看装病能不能让你心软，把你骗过来。”
　　心没心软暂且不论，谁装病会用上这么完善的设备，还能说动一家三甲医院匀出极为宝贵的、重症监护室的资源来配合？
　　真当我是好蒙骗的三岁小孩？
　　我看了眼这人不住起伏波动的心电图，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干脆顺着他的话故作愤怒地往下讲，想听听这混蛋还能编什么谎出来：“装病？我向导师请了假专程跑过来，你居然是装的？”
　　这人的睫毛轻轻颤了下，连着仪器的脑袋往远离我的那一侧偏得更多，柔软的黑发压在消瘦了许多的苍白脸颊下：“嗯，装的。这次的计划不算完善，纰漏也很多，只有……像你一样的笨蛋才会上当。”
　　他的语气很冷淡，从意外见到我的那一刻起就僵硬的身体却放松了许多。后颈流畅漂亮的肌肉线条不再紧绷，输着液的那只大手也不再用力攥紧。
　　我没告诉他宋星驰早已经给我透了底，就这么静静看着善于伪装的这人在我面前演最后一场戏。
　　“看在你被我骗了那么多次的份上，好心提醒你一句，心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在面对我和严烁的时候。”他终于抬眼，清冷如霜的目光挟着难以分辨的复杂情绪望向我，“换成旁人，根本不可能来见我这种混蛋。”
　　这算是开始自省了？
　　我刚有点欣慰，就听得对方面无表情地补了一句：“……也不可能给严烁那种人第二次机会。”
　　……又关严烁什么事？
　　“你就是心软。愿意接受严烁应该还有个原因是不想跟养父母撕破脸皮，但是恩情这种事……能用钱偿还当然就用钱偿还。”楼钊语气微沉，“哪有像你一样搭上自己去报答的。”
　　“恩情不是只用钱就可以偿还的。”
　　“你要是不想用这种方式报恩，也可以自己收着。和平年代，钱永远是最有用的东西之一。还有就是……我不相信严烁会改变本性。昀昀，我希望你擦亮眼睛，对他永远保持警惕。”
　　“……我当然会保持警惕。”
　　“不，你不会。我现在还能提醒你一下，而且我的存在也能制约严烁。因为知道一旦对你做出过分的事，就很可能让我占据上风，所以那家伙肯定会在你面前敛起獠牙装上一阵。但如果……如果严烁是在我走了以后才卸下伪装，那到时候，你这傻瓜该怎么办呢？”
　　我无暇顾及楼钊对严烁的剖析，只皱着眉抓住那个过于刺耳的字眼：“……走？什么叫你走了以后？”
　　楼钊脸色不改，云淡风轻地解释：“想什么呢，我说的‘走'当然指去国外。”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盯着楼钊的眼睛追问：“你好像从来没有说过……要去国外干什么？”
　　他有点无奈：“昀昀，每个人都有保守属于自己的秘密的权力，就像我们交往的时候，我从来不问你身上的吻痕是怎么回事。”
　　“……两码事，不要转移话题。”
　　“这怎么算转移话题呢？每次看到那些印记，我就嫉妒发狂，暗自希望你早日沦落到一无所有的境地……这样……我才能更好地掌控你……”聊着聊着，他的眼睫缓缓垂了下去，本就虚弱的声音也再度轻了许多，轻易被愈发刺耳的警报声盖过——
　　“但现在……我却希望你可以什么都有……”
　　“这样……我才能放心……”
　　楼总想把所有的留给昀昀，但是他除了钱，好像也没有别的可以给昀昀了。


第90章 反胃
　　仪器的警示音异常尖锐，比指甲挠黑板的声响更令人牙酸胸闷。但我忘了要捂耳，只愣愣地看着心电图中突然开始间歇性出现的短直线——
　　那些毫无起伏的线仿佛一柄柄钝沉的冷刀，一下又一下地切磨着我绷到极致的神经。
　　一时之间，我的眼前止不住地发黑，鼻腔呼出的气全是冷的，整个人都有些站立不稳。
　　胃部莫名开始痉挛，无法忽视的灼烧感从下腹部一路攀升到嗓子眼，加剧着我想要干呕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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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纯的心慌会这样吗？
　　我捂住胀痛不已的胃部，十分茫然地侧过身给赶来抢救的医生和护士让出位置，然后迟缓地一步步挪到监护室外的座椅上。
　　我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所以下意识地想掩藏起自己的不适，哪怕这里是医院。
　　只是我原本以为缓一下就能过去，没想到随着纷乱嘈杂的脚步声和交谈声从四面八方落入耳中，气闷恶心的症状反倒进一步加重。
　　细细密密的汗顺着额角滑落，不多时就濡湿了脸颊和低垂着的睫毛。
　　就在我感觉自己可能要撑不住的时候，一只逆光而来的大手稳稳扶住了我因虚弱而不断前倾的肩。
　　我勉强抬眼看了看对方，努力打起精神，用强撑出来的嗓音喊了句导师好。
　　“你俩聊了什么？能把人从重症监护室聊进抢救室？”宋星驰淡淡地扫了眼长廊另一端亮起红灯的手术室，弯下腰给我递了包75%酒精浓度的消毒湿巾，“先把手擦一下，这里人员密集，待会儿别沾上什么细菌。”
　　我刚想将湿巾接过去，胃里就猛地一阵翻腾。我用尽全力狠狠掐了把自己的手臂，这才没当着导师的面吐出来。
　　见我这副反应，宋星驰微微一怔，黑眸里苦中作乐的调侃意味全消。他眯起眼打量我，神色陡然严肃：“哪里不舒服？告诉我。还有，刚刚没细看……你眼眶怎么红了？Matthias欺负你了？”
　　楼钊都那样了还能怎么欺负我？
　　换我趁机报复他还差不多。
　　我苦笑着摇摇头，头回觉得宋哥这人有些时候似乎也不太讲理。
　　“没事。”我缓缓吐出一口气，哑着嗓子道，“应该是情绪紧张导致的胃痉挛，现在已经好了。”
　　宋星驰面色一沉，直接把我拉了起来：“你说没事不管用，我要诊断结果表明你没事。跟我去门诊部。”
　　我刚要推脱，就猝不及防地迎来了新一轮的恶心反胃。而且这次的感觉比上次更强烈。我冲进厕所吐得一塌糊涂，出来时没有再拒绝接受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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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无人关心我，我的确可以把所有的情绪和反应都深深压在心底，让其在时间的推移中自我消化。反正近三年我都是这么熬过来的，早就习惯这种方式了。
　　可是一旦有谁开口问了，没压抑完毕的情绪就会死灰复燃，顷刻间和决堤的洪水一样重新涌出来，难受的生理症状也会不自觉地加重。
　　……简直就像个装病来博取大人关注的小孩。
　　我讨厌不够独立自主的自己，却情不自禁地贪恋着这份被长辈留意关注而生出的安心感。
　　怀揣着满心的羞愧和感激，我在导师的陪同下做完了全套身体检查，然后被对方带回车后座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