弇山录(96)
付宗明看见宿白拿出了一本书,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表情。
随着咒文的响起,地上的尸体微微颤动,原本已经凝固的伤口再次涌出血液来,随着咒语的最后一个音节停止,接二连三的嘶吼声响起,宿白眼中充满希望,竟然成功了!
怀蒲身边的甲兵察觉不妙,向着宿白袭来。付宗明忽然丧失了一切希冀,他不再徒劳地去接触这些幻境,即使看到甲兵一个接一个被斩在剑下。
付宗明在博物馆里听到过结局,宿白死在了郗城,他死了。
甲兵被喝止后,宿白才分神注意身边的情况,忽然发现事情似乎不妙。
痛苦的叫声迅速连成了一片,哀鸿遍野。
宿白脸色惨淡地靠近倒在地上翻滚的人,恐慌地发现,他们所有的伤口都在不断涌出血液,断肢残臂并没有再次生长出来,所有致命的伤口不断折磨着被复活的人。
他们陷入无边的痛苦中,却再也不会死去。
“不……我只是不愿你们死去……”宿白失去力气,用剑支撑着自己勉强站立,“我只是想你们活过来,不是故意让你们这么痛苦的。”
付宗明不忍心再看下去,他闭上眼睛,耳边是不断的哀嚎声。
宿白的声音在一片杂音中准确无误地进入付宗明的耳朵里:“小斗,我死后不入棺,不立碑,不设牌位,与他们一起就地入土。小斗,帮他们收尸轻一点。”
片刻后,惨叫声戛然而止,万籁俱静。
付宗明睁开眼,宿白躺在血泊中,手中的长剑沾染血迹掉落在一边,脖子上的伤口深可见骨。
桥上的轮转王走了下来,从地上捡起那柄沾满血迹的长剑,随意用衣袖揩去上面的血液。
“宿白想要他们活,却给他们带来了无尽的痛苦折磨。因此宿白以自身魂魄为代价,使这片土地的冤魂长眠于此。累累枯骨已经腐朽,被他强行留下的鬼魂却永远得不到解脱。”
轮转王在尸堆里行走,“每一次我在轮回殿往东边看,所看见的就是无尽的杀戮痛苦。五浊恶世中有着每一个人的业,生死轮回,本就是寻常,饮下孟婆汤重活一世,不也是一件幸事吗?”
付宗明站在那里,久久不能言语。
“可我还是不想。”
轮转王诧异道:“什么?”
“可我还是不想他在地狱里受苦。”付宗明低垂着头,“我在地狱两千年,每日受无尽煎熬,是我应得。他不是,他只是不想看见死亡在眼前发生,所有的痛苦都不是他所能预期的。”
黑猫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两人之间,平静面对着轮转王,身后的尾巴暗暗炸开了毛。它口吐人言道:“宿白终日被往事纠缠,清醒一日便痛苦愧疚一日,你竟然冷眼旁观,看着他在无间地狱一遍又一遍割断自己的喉咙!”
付宗明的呼吸逐渐急促,他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话。身边的幻境虽然也是真实发生过的,但那已经过去了,付宗明即使再心痛也维持着理智,黑猫的话令他再也无法自控。
无论如何他都要把小苏带走,一刻都不想让那个人在这里多留。
轮转王阴恻恻地笑着:“莎莎,你是要违背我吗?”
黑猫浑身的毛都炸开了:“你快走!”
那句话是对付宗明说的,付宗明立刻转身,地上的红线球似乎有自己的意识,应声而动,向着远方滚去。
第六十六章
付宗明跑动的速度很快,但红线球滚得更快。他的额头上布着细密的汗,加快步伐想要将红线球拿在手里,红线球却擦着指尖越滚越远,消失在视野中。
“呵……”空气中似乎传来一声嗤笑。
付宗明拧着眉,咬牙笔直地向红线球消失的方向冲去。
很快,他的迷失感加重,开始辨不清方向了。据说在看不见路的时候,人会不由自主地偏离轨道,付宗明不知道自己所走的路对不对,呼吸逐渐紊乱起来。
恍惚间他看见前方有个小女孩,细瘦的身体罩着一件蓝色碎花的小裙子,就那样站在那里静静看着付宗明。
付宗明在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目光被她手中的红线球吸引。他缓慢走近,轻声说道:“小朋友,把它交给叔叔,好吗?”
小女孩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红线球,用细弱的手指缓缓将它解开,重新绑回了付宗明的手腕上。
垂落在地上的红线又像是被人拉扯着绷直了,它牵引着付宗明,无声催促着,时机紧迫一刻不能耽误。
付宗明郑重说了一声谢谢,再次向着黑暗中行进,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女孩就站在那里,目送他远去。
一股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困扰着付宗明,但现在不是细想的时候。他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寻找进入无间地狱的路上,心脏的跳动形成一片密集的鼓点充斥着耳膜,强烈的预感告诉他,目的地就在前方。
随着时间的流逝,手中的红线失去了牵引的力度,重新垂落,被付宗明缠绕在了手腕上。
周围可以看清一些东西了,没有追击的罗刹鬼,也没有游荡的游魂野鬼,脚下的路变成了大小混杂的灰白碎石,踩上去有些尖锐的棱角划着鞋底。
逐渐,付宗明意识到那些不是碎石。
他看见脚尖前落着一块形状狭长的碎块,上面带着斑驳的划痕,边角锋利。付宗明的目光凝在碎块上,那上面连着几颗牙齿,两颗臼齿和一颗犬齿。
它混在一地斑驳的碎块中毫不起眼,因为它们本就是同一种物质,灰白色的骨头。
一旦有了开端,后续就会不断出现,他清楚看见不远处那一根细长弯曲的是肋骨,还有一步开外那残留着一根手指的手掌。
这无边际的地上,铺满了细碎的骨头渣子,分辨不清是人是兽。
付宗明清楚地意识到,他已经踏入了无间地狱。他从口袋里摸出那枚护身符,在极阴之地里,护身符散发着柔和的光,将付宗明保护在光晕之中。
无间地狱身无间,时无间,形无间,受苦无间。他看着没有边际的四周,连来时的黑暗都不见了,接下来的路没有人帮他了,只能靠自己寻找。
付宗明一步一步向着前方迈进,这里没有沟壑丘陵,没有日月星辰,有的只是虚无,他像是行走在巨大的跑步机上,无论走多少步都是在原地打转。唯一支撑他的是小苏在等着他,等他将他从这无间地狱中解脱。
如果不能解脱……如果不能离开这里了,他也要找到小苏。付宗明下意识笑起来,一起在这地狱里,也是很好的。
一点荧光从遥远处飘了过来,它的方向有些摇摆不定,付宗明有些奇怪,但它的确是向着付宗明过来的。
因为护身符的存在,它不能靠近,只是绕着付宗明久久不离去。
荧光跟随着付宗明,然后向着另一个方向飞一段距离,过一会儿又飘回来,循环反复几次,付宗明才意识到,它想要他跟上来。付宗明握了握手中的护身符,几乎是立刻决定跟着它。
荧光一直向前漂浮着,它的光越来越微弱,另一点荧光不知从什么地方飘了过来,彼此碰触又分开。付宗明将目光从荧光上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竟然悬浮着好几团光点,它们似乎都有同一个目标,一齐向着那个方向飘去。
最先遇到的荧光忽的熄灭,无声掉落在地上,眨眼就混在碎骨里寻不到了。付宗明将视线收回来,目不斜视。
所有光点的速度突然加快了,付宗明随之加快了脚步,心跳的速度很快,他预感前方就是他所寻找的。
但付宗明放缓了脚步,他的嘴角绷直了,他终于在无边的黑白灰中看到了不一样的颜色——那是一点刺眼的红,干涸在尖锐的骨头渣子上,交错着向前延伸。
一个修长的身影缓慢行走在碎骨中,裸着足,一步一步踩在边角锋利的骨头渣子上,付宗明停下脚步,心跳仿佛也静止了。
不断有光点从他的身上析出,漂浮在空中,然后一个接一个熄灭。付宗明猛然回过神来,跑向那个身影,用着近乎哀求的态度拉住了他的手:“不要再走了,停下来。”
那个人回过头来,露出那张付宗明熟悉的脸,却是青白无血色的。他冷漠地看着付宗明,发出令他呼吸骤停的疑问:“你是谁?”
付宗明紧紧撰着他的手腕,凝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道:“小苏,我是付宗明。”
“小苏?”他摇摇头,身体随着动作分出无数重影,“我不是小苏,我是……宿白。”他说完,低头看向被付宗明抓住的手,“我好像认识你。”
付宗明有些急切地想要唤醒他的记忆,宿白皱起眉,身体晃了晃,又一个光团从他的身体分了出去。凝实的身体在不断变得透明,付宗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手中紧抓着的那只手只剩下几个指尖在悬浮着,不由得惊慌地松开了手。
“这是怎么回事?”付宗明又气又急,在原地走了几步,愣是不敢再上手。
宿白举起手,仅剩的一点颜色缓慢均匀地铺了回去,却还是能清楚透过手看到后面的东西。
付宗明拿出护身符,浑身紧绷着,递到宿白面前:“你认得这个东西吗?”
宿白凝视着他手中的护身符,面色柔缓下来,他想伸手去拿,指尖碰触到的那一刻被烧灼的刺痛感立刻让他缩回了手。
“你没事吧?”付宗明飞快将护身符收起来,查看他的手怎么样了。
宿白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回答,但他的脸上此刻出现了很多重影,那些相似的面孔露出了痛苦,有些依然冷漠,表情不断在痛苦与冷漠中切换,付宗明仓皇无措,双手捧着他的脸,呼唤他的名字:“小苏,小苏,宿白!”
“等等,等等……”付宗明扶着他坐下来,从口袋中出一枚玉佩,那是狄斫给他暂时收纳魂魄的法器,以备不时之需。
付宗明轻柔地抚摸宿白的头顶,在他的额上印下一吻:“你先休息一会儿好不好?等一下我们就到家了。”
用狄斫教的咒文,很快宿白就被收入玉佩中。付宗明将玉佩紧紧捏在手心里,看向四周,引他来的荧光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它们最终也会向之前一样耗尽所有的光,和满地的碎骨融为一体。
只要不断走下去,一定可以找到出路的。
付宗明手中就是装着宿白魂魄的玉佩,但心里一点实质感都没有,反而陷入更大的忧虑中。
他不断擦拭额头上的汗,鞋底似乎也被磨薄了。他停下脚步,前方出现了一只黑猫,它的后腿似乎受伤了,发觉付宗明已经看到了它,便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黑猫引着路,一直将他带回到黑暗中。付宗明警惕地观察着周围,黑猫像是身后长了眼睛:“罗刹鬼被我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