弇山录(55)
毕竟那个小孩的比例太不协调了,头和身体比起来出奇地大。
那身影似乎也看见她了,扭头就跑,冲着另一端的楼道跑去,脚步声在楼道里十分清晰,他向着楼上跑去了。
陈美怡心里有些害怕,她喘着气,目光直直看着前方,头顶的灯似乎越来越暗了,但她最终还是咬牙跟了上去。
几乎是她抬脚跑开的一瞬间,之前的那个白影出现在了她身后的楼道中。
这一路都没有人,所有的病人、陪床家属都在房间里,病房的门都紧闭着。这太不正常了,但究竟是哪里不正常她也说不上来,今晚的事情超出了她的常识,她现在慌乱得无法思考,仅凭着本能驱使着做出机械动作。
陈美怡紧紧跟在那个小孩身后,感觉自己的肺都要爆炸了,小孩突然停住了,站在了一间病房前,她也在几米之外停住了脚步。那间病房的门敞开着,似乎有风吹进来,吹着小孩的衣摆,轻轻打着小卷。
他转过头来看着陈美怡,一双大得吓人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没有眼白,露在病号服外的脖子能看见扭动时突出的骨头。
陈美怡大口喘着气,看清了他的样子,确定他就算瘦的可怕,也确实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伸手指着病房里,陈美怡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加快脚步走过去,冲进病房里。
但还是晚了一步,爬上窗台的病人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毫无留恋地从六楼窗台上一跃而下。
陈美怡猛然回头看向门口的小孩,那个孩子看起来一点都不意外,只是眼中带着死气,活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凌晨跳楼的病人是骨癌晚期,手术之后突发多种并发症,当时口口声声说着倾家荡产也要治病的家属悄悄把人留在了医院,不知所踪。存在卡里的钱花光后,医院没有把人赶出去,科室里几个医生护士凑钱给他交了住院费和基本的药物费用,就这样勉强支撑了两个月。
但在病痛与被家人遗弃的双重折磨下,病人还是选择放弃了生命。死亡时间,三点四十五。
陈美怡是被闻声赶上来的徐妱玉安抚住的,她虽然目睹了一场自杀,但没有出现过激反应,只是有些浑浑噩噩,好像还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徐妱玉夜里给医生送完东西就回来了,当时看见陈美怡在护士站里睡着了,便自己去查房。在三楼遇上病人突然呕血,徐妱玉连忙去打电话叫人来帮忙,却发现护士站的电话一直占线,只能先联系医生,自己勉强做了些应急处理。
好在病人的情况并不严重,很快稳定下来。徐妱玉腰酸背痛地回到护士站,却只看到一个空荡荡的护士站,她心想陈美怡可能去了厕所,走到窗边想坐下,就听“砰”的一声钝响。
那是重物坠下的声音,她很熟悉。
徐妱玉愣了一瞬,立刻跑出去查看情况。
情况很惨烈,自杀者落地后,头部向上的一面完好无损,看起来并不严重,但走近就能看到,着陆的一半已经碎了,如果现在去抬起他的头,颅内的组织包括大脑都会连着那一半碎掉的骨肉掉出来。
他几乎是当场死亡。
确认情况后,徐妱玉返回护士站拨通了主任电话,这样的事情之前也有遇到过,徐妱玉知晓流程,先上报院领导之后再报警。
目击者排队录完口供后,科里的主任和病人的主治医师孙医生也赶了过来,警方对现场进行勘察取证,病人床头还摆着一封遗书,显而易见是自杀。主任和带队的警官交谈过后,就收队了,尸体暂收医院太平间。
主任将陈美怡交给徐妱玉安抚,便离开了,整个护士站就只剩了她们两个人。
陈美怡端着一杯热水在护士站内安静坐了一会儿,她的斜对面原本坐着那个小孩,他的妈妈在不久之前把他带回病房了。陈美怡渐渐理清了头绪,她问道:“妱玉姐,艾姐呢?”
“什么艾姐?”徐妱玉没明白她问的是谁。
陈美怡凝视着她的眼睛,寻找着每一丝玩笑的痕迹,她急需一个确定的回答:“就是和我们一起值班的霍艾,艾姐啊。”
“霍艾?”徐妱玉狐疑地看着她,“你是从哪里听到的,是不是故意要吓我?我可跟你说,别听那些小护士胡说八道,整天八卦医院什么灵异事件,刚发生了那样的事,你还有心开玩笑?”
陈美怡愣愣地看着她,嘴巴动了两下,却没发出声音,她垂下眼睑又迅速抬起来:“可有个人说她叫霍艾,她还跟我说,孙医生的外号叫‘人骨粉碎机’,她还带我拜夜班之神……是真的!”
徐妱玉脸色一变再变,迟疑着开口:“孙医生的这个外号有五年了,霍艾,以前是跟着孙医生的护士,跟着孙医生值夜班的时候猝死在岗位上,已经四年了。”
陈美怡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唇上也失了血色。徐妱玉咬牙说道:“不过之前……之前也有同事说见过她,你别怕,她没有恶意的。你要不先回去休息,明天我帮你请一天假?”
陈美怡一下失去了语言能力,真的有鬼……
没有恶意?电话里的那个,和站在门口的那个,没有恶意的是哪一个呢?哪个是真的霍艾?那个小孩……陈美怡突然意识到,那个小孩带着她去那间病房,他又是怎么会知道的?
三零五室内,四号床的床帘被拉得严严实实的,赵怡馨哆嗦着手拧干毛巾,擦拭着周博言的手和脸,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却于事无补。眼泪蓄在眼眶里,模糊了视线,眼前的儿子都有些看不清楚,她用力眨着眼睛,将眼泪挤出眼眶外,哽咽着用力擦拭周博言露在外面的皮肤。
她每天熬到很晚才睡,只睡几个小时,就是为了照顾周博言,没想到他今天晚上会偷跑出去,还目睹了那样的事情。可她真的很累了,短时间不眠不休可以坚持,但长时间是绝对不行的,身体已经到达极限困到了极点,她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恼恨到了不想撑下去,几乎想要抱着儿子一起自杀算了。
但儿子一直和她说,他想活着,不想死。
她也想活着,但活着真的好累。
周博言缩了缩手:“妈妈,疼了。”
赵怡馨的动作停了下来,周博言身上被擦拭过的地方一片通红。赵怡馨用手背擦掉眼泪,翘了翘嘴角:“对不起,妈妈刚才走神了。”
周博言摇摇头:“没关系。”他的表情与语调都很平静,“他又带走了一个人,下一次,会是我吗?”
这不是他第一次说这句话了,赵怡馨不知道他话里的那个“他”是男是女,周博言也说不清楚,但他总是在有病人过世之后,说他们被带走了。
赵怡馨以前是不信的,她所了解的是,孩子在觉得自己被忽视的时候,总会说一些奇怪的话、做一些奇怪的事来博得关注。她加倍地关心他,甚至除去解决生理问题寸步不离,但周博言还是会那样说。赵怡馨不知道还能怎样解决,只能先暗中观察,她坚定地认为,他会这样肯定是有原因的,粗暴的制止说不准会适得其反。
直到几天前的晚上,周博言临睡前突然看向床边,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持续了十多秒才冷静下来。这个房间就那么大点地方,赵怡馨根本没有看见那里有人,她忍不住去问:“怎么了?”
周博言直直看着她:“那个老爷爷,要被带走了。”
赵怡馨警惕地看向周围,周博言的声音有些小,没有人注意到这边,二号床的老爷爷向来睡得早,现在已经睡着了。她轻轻在周博言的手臂上拍了一下:“别说了,睡觉。”
第二天赵怡馨早起,急着去热水房打水所以也没注意别的,等她从热水房回来,就看见医生护士推着一张床从三零五离开,床上躺着一个人。赵怡馨心里有了不详的预感,她走进病房,果然,二号床已经空了。
周博言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排斥与人交往沟通的状态,赵怡馨只当是孩子生病了心情不好,但在这件事情之后,她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甚至一度想将他转到别的医院去。可是博爱医院是本市最好的医院,她现在也没有多余的钱带周博言去别的地方,只能将所有的事情隐藏起来,当做没有发生过。
所有的苦和累,她都可以扛过去,唯独面对未知,让她的绝望不断滋生,无法抑止。
第三十七章
一连几天,赵怡馨都能看见一个年轻人来看同病房的肖珂兰,他不会坐很久,但有人陪着说一会儿话,肖珂兰就十分高兴了。
年轻人生得很干净,看起来就是一个温柔和缓的人,似乎和魏医生的关系不错,她经常能看见两人在楼道里讲话。
赵怡馨端着周博言换下的衣服,走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清洗,洗手间的外间是一长排的水龙头,对着走廊的地方没有设门,她听见身后有人在交谈,不大能听清说的是什么,用余光瞥了一眼,发现又是魏医生和那个年轻人。
魏医生说了什么,两人点点头后他便一个人先走了,那个年轻人像是发现了她的窥视,看了过来。赵怡馨镇定低头搓着衣服,却听见逐渐走近的脚步声,在身后不远处停止了,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侧头看去。
年轻人站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笑了笑,说道:“你好,我姓顾。”
赵怡馨没有说话,只是嗯了一声,意识到这样似乎不太礼貌,补了一个点头的动作。
年轻人随意看了看四周,突然说道:“听魏医生说,博言最近病情稳定下来了。”
赵怡馨目光迅速定在他的脸上,说不清她的眼神中含着什么,像是警惕又像是绝望。年轻人与她对视片刻,便缓缓看向前方的地面:“人被逼入绝境的时候,总是会激发出一些潜能,支撑着度过最艰苦的时期。赵女士一定有着常人不能企及的意志力,才能坚持这么久。”
就算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年轻人也不在意,他向前跨了一步,将一张折好的纸条放置在台上,继续说道:“我的联系方式就在这张纸上,除去金钱的援助,你需要任何帮助都可以联系我。”
他似乎只是前来说这么一句,抿唇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赵怡馨犹豫片刻,抓着那张纸条,塞进了口袋里,继续低头用力搓着衣服。
顾苏走出住院部,郁积在胸口的压抑气氛消散开来,他有些迷茫,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赵怡馨是绝对不会联系他的,顾苏有所预感。
从他第一次见到周博言,就知道他应该活不了多久了,最近都是进行保守治疗,但魏医生竟然告诉他周博言的身体情况已经稳定,甚至有逐渐好转的趋势。提起这一切,魏医生显得十分高兴,顾苏笑容不减,心中的隐忧却更加凝重。
周录康最近结识了一个女人,和她正打得火热,承诺过要拿出来做手术的钱至今还未拿出来,周博言的手术只能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