弇山录(80)
一滴水“嗒”地一声掉落在枕头上,离耳朵很近,声音清晰而又突兀,林一淳一下子惊醒,伸出手在枕头上摸了摸,没有水。她的心跳有些快,重新躺下来后还能听见如同擂鼓一般的心跳声,她闭上双眼,一滴水砸在了她的额头上,不是错觉,真的有一滴水!
林一淳睁开双眼看着天花板,原本雪白的天花板此刻在她的正上方出现了一大块水渍,暗色的水渍,布满了青黑色的霉斑。
那像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又一滴水正正地滴在她的额头上,顺着骨骼的弧度没入发际线中。林一淳猛地坐起来,床头昏黄的小夜灯变得很暗,暗得几乎要看不见,她不知怎么有些发抖,伸出一只脚在地板上摸索着拖鞋。
坐在床沿上把两只拖鞋穿好,林一淳站起身准备去找哥哥嫂子,她现在实在有些害怕。
一只冰冷的手从身后抓住了林一淳的手腕,冰冷而又僵硬的触感让林一淳尖叫一声,她回过头,只看见崔立飞怨恨不甘的面孔。
脚下铺着厚地毯的地板忽然消失,林一淳被那只僵直的手拉着,悬在半空中,下面是无尽的黑暗,她尖叫着闭紧双眼,双手胡乱抓着那只手想要爬上去,但她毫无依附,挣扎只能引起无谓的晃动,反倒让人更加害怕。
上方拉着她的鬼恶狠狠地瞪着她:“你为什么不抓紧我!你为什么要放手!”
我没有!林一淳拼命摇头,她是真的没有力气抓紧了,她不想放手的!
林一淳感觉到抓着她的那只手在逐渐放松,她恐慌地仰头看着崔立飞:“不要,不要……”
毫无意义的请求,那只冰冷的手彻底放开了。林一淳即便用双手紧抓着,但她的力气太有限了,白天被扯到的肌肉撕裂一般的疼痛,她不甘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下坠去。
突然且猛烈的下坠感包裹着林一淳,双腿用力蹬了一下,生生把人给惊醒了。林一淳惊魂未定地躺在床上喘着气,她侧头去看桌上的小夜灯,温暖柔和的暖光不烈不弱。
只是一场噩梦,太好了。林一淳默默闭上眼,劫后余生的庆幸让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一滴冰冷的水,滴在了她的额头上。
林一淳紧闭着双眼,大气都不敢出,她双手紧紧抓着被子,缩在被子下的身躯瑟瑟发抖。
小夜灯一闪一闪地,透过眼睑能感觉到外界的光忽明忽暗,林一淳仅凭耳朵去听,却只听见“滋滋”的电流声。她睁开眼睛,什么都没有看到,于是她疯狂地跑下床,顾不上穿鞋,紧闭的房门不知为什么打不开,连门把手都拧不动,林一淳放弃了,径直跑向自己的小提包。
那里面装着顾苏给她的护身符,无论管不管用,那是她现在唯一的依靠。
将黄色丝线的护身符袋子拿到手上的那一刻,巨大的安心感带来一丝暖意,林一淳缩在床上,将自己蜷成一团。
床头柜上的小夜灯忽然熄灭了,一个人影出现在了床前,眼神充满怨恨。他似乎想走近,但林一淳手中的护身符散发出一阵柔和的光,将鬼推到了光圈之外。
林一淳将护身符攥得更紧了,她意识到护身符是真的非常有用的,但是被这样一只鬼恶狠狠地盯着还是让人很害怕啊!
小提包近在咫尺,里面装着顾苏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轻易拆开的小袋子,但当时他说的是“遇到恶鬼无法脱身救急用的”,此刻,不就是他说的那种情况吗?
林一淳盯着自己的小提包,她不敢抬头去看那只鬼,更不想多看见他一秒钟。颤抖着将黑色系带的小袋子拿在手中,林一淳害怕顾苏强调的会有很恐怖的事情发生,她闭着眼将袋子打开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一点声音都没有,林一淳睁开眼睛,所看见的还是只有恶狠狠瞪着她的恶鬼。
林一淳失望极了,但她更为害怕,难道说,这个鬼会一直跟着她吗?如果没有有效的办法处理掉,就要一直被这样的鬼跟着吗?
就在林一淳绝望的时刻,她的房门被敲响了,门外传来一个阴冷低沉的男人声音:“何人发出的召唤令?”
林一淳吓到失声,崔立飞却变了脸色,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穿门而入,第一时间就将崔立飞左右阻拦下来。
黑无常摘下墨镜,冷笑一声:“冤家路窄啊。”
白无常语调冷漠:“狭路相逢。”
崔立飞想逃,但此刻没有苏羽的阻拦,无论他往哪个方向逃都是一头扎进拘魂的铁索里,几乎是几息间就被锁了个结实。
黑无常走上前,林一淳手中的护身符亮起来,却只是让他脚步变得迟缓。他慢慢走近,弯腰从林一淳面前把那个小袋子捡起来,亮给白无常看:“真是胡闹,把这种东西给一个普通人。”
白无常不置可否,黑无常轻笑一声,转头对林一淳说道:“小姑娘,这个我们就带走了。”
林一淳愣愣看着他,点点头。
房间内恢复一片宁静,林一淳颤抖着将自己埋进被子里,紧紧捏着护身符,渐渐也不那么害怕了。轻易给了她那样的东西,顾苏到底……是什么人啊……
黑白无常并肩走在去往冥府的路上,他们收回了拒魂的锁链,任由崔立飞在身后跟着,似乎毫无警惕。崔立飞停住了脚步,两个鬼差依然步履不疾不徐地向前走着,他退后一步,头也不回地跑入黑暗中。
他要回去,妈妈说他还能复活,他一定要回去!
黑白无常停住脚步,看向他逃走的方向,黑无常问道:“以往那些擅自逃离的新鬼都怎么了?”
白无常冷淡道:“迷失在鬼界,成为无法往生的游魂野鬼。”
黑无常恍然大悟地笑道:“啊,想起来了。”
第五十五章
那些真是太遥远的记忆了,不知什么时候就忘记了,现在想起来情感中只剩下抗拒,宁愿忘了个彻底,也好过埋怨它来得太迟。
板爷来的那天正刮着大风,天阴沉沉的。
顾苏一个人坐在门外台阶上往里看,他在原家住了两年,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苏羽上门。苏羽搂着崔立飞坐在原正启面前,面上满是不屈:“原老爷子,我当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那个孩子我不会要了……”
原正启摆摆手打断她:“你那么激动干什么?我说要你把他领走了吗?”
苏羽缓和下来:“那您叫我来做什么?”
原正启看向门外,语调平和:“我一个老朋友,想要把他带走,怎么说,也是你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不过问你就擅自做主总归不好。”
房内的声音又柔又轻,在那句话之后就沉默下来。一只有力的手按在顾苏的头顶,他仰头看去,院子里的树被风吹得哗哗作响,那个略显干瘦的老头低头看着他,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这么点大,还完全是个小孩子嘛。”
顾苏沉默地看着这个陌生人,没有警惕,也没有探究。老头的笑容淡了下来,嘴里嘟囔着:“还是融合得不太好,还需要时间。”
他伸出皮包骨头的手去牵顾苏,看起来干瘦却结实又充满力量,一把将顾苏从台阶上拉起来,牵到了屋子里。
苏羽始终没有看他们一眼,目光一直在崔立飞身上,不时帮他整理衣摆,或是领口。原正启对老头抬手指了旁边的座椅,叫了一声板爷。
板爷刚挨着椅面就开门见山:“就不多废话了,这孩子我带走,是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他语气里带着飞扬跋扈,微抬下颌两眼谁也瞧不上,一身粗布衣裳一点也不阻碍他端着祖宗的架子。原正启也不觉得他这样有什么不对,只拿一双眼睛看着苏羽,没什么情感可言。
苏羽沉默片刻,低声说道:“带走就带走,去哪里都一样,离得近了不如离得远的好。”她站起来,冲着两位长者微微躬身,抱着崔立飞走出门外,没有一丝犹豫。
板爷冷哼一声,满脸不痛快。原正启给板爷倒了一杯茶:“她已经被顾家赶了出去,偷偷施行禁法本就不容,之前有顾涟海誓死保她,勉强留在顾家,之后在我那不争气的弟弟撺掇之下强行搜魂,又找回来一个孩子。顾涟海阻止不了去出了家,她也毫无悔改之意,看来,这个女人誓死不回头了。”
“不养就不养,谁知道她什么时候疯起来,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板爷转头看着顾苏,指向门外:“你今后就跟着我,不做她儿子也罢,是她没这个福气!”
那天的风真的好大,吹散了树上的叶子,把那些无根的叶子吹向不知名的地方。
顾苏定的票是早上八点的,付宗明接受这个事情之后,顾苏也就放心地在大家都在的时候郑重告了别,但他不想面对送别场景,决定清早悄悄地走。
房门拧开不到两秒,付宗明的房门突然被拉开,顾苏有些惊讶。付宗明衣着整齐,张了张嘴,又好像没有想好要说什么,最终只憋出一句:“我送你吧。”
顾苏笑了笑,点点头。
在候车室等车的时间很漫长,付宗明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郁闷,一直盯着顾苏看的视线也移到了一边。
顾苏膝盖往旁边碰了碰付宗明的:“怎么?”
付宗明捂着额头:“不行了,越看越舍不得你走。”
顾苏:“……”
他原本想说,早知道不让你送了,但他看见付宗明眼中有血丝,虽然精神不错,但疲惫是掩饰不住的。他起得比他更早,不,应该是一夜未睡。顾苏脱口而出:“你想见我,随时都可以来。”
或许等师父百年之后,顾苏也愿意再来这里,那时就不再是因为任何别人,任何原因,只因为他。
广播里开始播报顾苏乘坐的列车到站,顾苏拎着自己的皮箱再次告别,向着里面走去。付宗明看不见他的身影,心里像是空了一块,站在原地吐出胸口一口浊气,自嘲地笑笑。明明他想去找顾苏,连借口都不用找,只是短暂分离而已。
顾苏站在旅客堆里,交谈声、杂乱的脚步声充斥在周围,在付宗明离开之后越来越嘈杂,几乎要吵得脑子嗡嗡作响。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顾苏拿出手机,来电显示是一个他以为永远不会给他打电话的人。
“喂?”
“你在哪?”苏羽发颤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想见你,我在家里,你可以过来吗?”
火车逐渐从轨道的另一边开过来,顾苏犹豫片刻,拒绝了:“我要离开了。”
低低的啜泣声从电话那头传来:“求求你,求求你……”
顾苏将手机从耳边拿开,火车靠近的声音越来越大,最终在面前停稳,他挂掉电话,排在队伍中等待上车。
耳边嘈杂的声音愈发尖锐,顾苏踏上金属台阶,下一刻腿脚仿佛失去了控制,失衡摔了下去。所幸车门边上站着乘务人员,扶了他一把,手中握着的手机却摔在地上,屏幕瞬间裂开,随即不偏不倚地掉落在站台与火车之间的缝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