弇山录(48)
而狄斫对那本书产生了浓烈的兴趣,就算板爷下了禁制,他也要偷偷把那本书拿出来,躲到阴和公主的墓里,借着夜明珠的幽幽光亮研读。
阴和公主在一旁看着他认真的侧脸,恍惚间,面前的人与当年的那个身影有了一些重叠,但她很快将那个模糊的影像挥开。阿斫是阿斫,宿白是宿白,他们是不一样的。
那本历经千年的书在她的眼中妖异无比,阴和公主阻止过狄斫几回,却都被他敷衍了过去。阴和公主也不知他怎么就从看那些术法,变成了去拿人试验,等她发现藏在小墓室里的僵尸时,那僵尸已经快要觉醒意识。她无比悔恨自己的疏忽大意,明知那书有问题,还是纵容狄斫,最终酿成了大祸。
阴和公主思及此处,悲声痛苦:“是我,是我害了阿斫啊!”
顾苏沉声说道:“我不管他要那本书做什么,他要书拿走便是,为什么要取走师兄的魂魄?”
阴和公主诧异道:“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地府,把师兄的魂魄取回来。”顾苏直直盯着前方,语气无比坚定。
“你说什么?”只是在一旁听的付宗明皱起眉头,那些故事再动听,他也是个局外人,唏嘘感叹过了再无影响。但顾苏对他来说不是无关的人,地府他只是去过一次便知道绝非善地,顾苏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不同意。”
顾苏看向他,一字一句说道:“我一定会去。”
第三十一章
顾苏从未用这样强硬的态度和语气和付宗明说过话,他一时也有些生气,想说什么,顾苏却打断他:“我不想当着大家的面和你争论,况且现在也不是时候……阴和,师兄要休息了,明**再来吧。”
阴和公主从不在实宗老宅子久待,此刻再怎么不情愿,也还是回了自己的山头。
“法师,天已经黑了,您就歇在这吧,我去收拾床铺。”顾苏对渡恶和尚说道。渡恶和尚觑了外边的天色一眼,现在下山确实不太方便了,便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劳烦你了。”
板爷坐在地上,把他胡乱扑打灭火时弄皱的其中一张画像一点点抚平,碳化的纸脆弱不堪,他并不灵活的动作反而叫那些剩下的纸四分五裂。顾苏鼻尖一酸,上前将他扶起来:“师父,别弄了。”
板爷着急了,伸手要去捡那些碎纸:“它、它坏了!”
那张画像比起其他的新很多,但也很陈旧了,少说也是四五十年前的东西。顾苏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板爷的师父,他的师公的画像。
这位师公当年乐善好施,灾年之时救助了不少前来逃难的难民,连一件祖传的羽帔都被送进了当铺换成钱粮接济难民,灾年过后几经波折才把羽帔赎回来。后来那些难民中出了一位大画家,特地赶往榕镇会见当年的恩人,盛情邀请师公穿上那件羽帔,为师公画了这一幅画像。
画像上的师公仙风道骨慈眉善目,羽帔上的羽翎纤毫毕现,栩栩然如风中柔摆,那位画家画技的确十分了得。
后来那件羽帔不知怎么就不见了,顾苏来得晚,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师兄兴许是知道,但他不去问,师兄也没有说过。
现在画像已经被烧得就剩了一半,除非神仙再世,绝无恢复的可能。
顾苏怔怔看着画像,到嘴边的话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渡恶和尚走上前来说道:“小苏,让板爷去休息吧,这些明天一早再收拾。”
他的意思是让顾苏先冷静一晚上,这一下要接受那么多事不容易。渡恶心中暗叹一口气,他孤家寡人一个四处漂泊,学了我佛的慈悲心,却没学到普度众生的本事,见到这种事难免心有感慨,能做的却也只有感慨罢了。
顾苏点点头,默默走到后边去收拾屋子了。
渡恶和尚看了面色深沉的付宗明一眼,摇摇头,领着板爷和狄斫跟了过去。
屋子里还是顾苏走时的样子,年久失修,墙壁表层脱离,露出里面的木质结构。屋顶的瓦片碎了几块,夜里熄了灯还能看见几道稀疏漏进来的月光。凳子断了腿被放在墙角,桌面上的灰要不是漏风,恐怕积了得有一寸高。
渡恶和尚在屋子里晃荡了一圈,他带进来的板爷和狄斫两人都表现得很平和——具体就是谁也不搭理谁。那是自然的,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能有什么情绪?狄斫缺魂少魄无法做出反应,板爷比他要好上一星半点,记得徒弟叫狄斫,可在他心里的阿斫正在镇上主持祭祀,明天才回来,根本不是眼前这个人。
即便那句“明天才回来”,已经说了好几年了。
房间并不大,放了两张床一张桌子后就只剩一个人行走的空间了,顾苏从柜子里将被褥床单搬出来几乎要转不开身:“法师,您把他们带出去吧。”
“哦哦!”渡恶和尚连忙带着人到隔壁去,那间板爷住的屋子用不着收拾。
又有人走进来,顾苏头也不回地说道:“不是说了,先出去吗?”
来人没出声,顾苏回头,看见是付宗明。他站在门边,目光柔和地看着他,说道:“我帮你。”
顾苏哦了一声:“那你把另一张床的被套套上吧,山上夜里挺凉的,要盖一床薄被。”
付宗明站在那里,盯着床上那堆被套被褥无处下手,他诚恳地说道:“我不会。”
顾苏:“……”
他挥挥手,动作麻利地将一边铺好了,又去处理另一张床,付宗明却抢先抓住了被套,说道:“我不会,你可以教我啊。”
顾苏一愣,才惊觉自己刚才的态度很敷衍,他会觉得没有必要多此一举,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就不劳烦别人了,而付宗明是真心想要帮他的。
但是……顾苏说道:“教你套被子会很奇怪吧,况且这种事情你又不需要自己去做,如果到了非要自己套被子不可的地步,那种时候,被子套不套都应当无所谓了。”
他有些无法想象付宗明学做这种事情,即便学会了,那也应当要归类于“毫无用武之地”的技能里面去。
付宗明却说道:“和你做什么我都高兴的。”
顾苏默不作声将被套从他手里抽出来,手里动作不停,余光却在观察付宗明。他铺着床单,把边角拉扯平整付宗明还是知道的,站在另一个方向帮他,但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他。
顾苏铺完床,突然问道:“那些纠缠你的恶鬼,还在吗?”
付宗明下意识看向一个地方,很快反应过来,摇头否认:“你那么厉害,怎么会还有鬼敢接近我。”
顾苏不动声色:“我这几日就下地府去,你要跟着来吗?”
他听见地府两个字就皱起眉头,显而易见地露出抗拒的神色,但他克制着,不让自己反应太过激烈:“地府有刀山狱、火海狱,那里很恐怖,让人很痛苦……我不去,你也不要去。”
顾苏面色平静:“为了师兄,我一定得去。换而言之,如果在地府的是你,我也一定要去把你带回来。”
付宗明表情扭曲起来:“说了不许去,就是不许去!”
顾苏只是冷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他的目光透彻而明晰,像是能看穿人心底的秘密。有多少人能真的做到问心无愧?至少现在的付宗明不行,付宗明突然有些害怕他这样的眼神,随即转化为愤怒,转身离开。
“他是不是知道?”付宗明找到一间柴房,窝了进去。
浑身插着刀剑的恶鬼仿佛他的镜像一般就在不远处,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只是这次出现却换了个死法。
他的血液不停地从伤口涌出来,从身后出现的刀刃力度十足地将他开膛破肚,他拼命挣扎着,四肢呈现出一种扭曲的状态,可那些凭空而来的刀剑根本无法阻挡。他扑倒在地,手臂前伸,付宗明看着他,视线随着涌出的血液移动,那些血液顺着一个方向,缓缓流淌到了他的脚尖前。
他有些厌恶地挪开了脚尖,并不想沾染那种液体,他很快又恢复面无表情,自言自语道:“是的,他知道了。他会因为你而厌恶我,就像那些小动物一样。”
黑暗里,三双眼睛紧紧盯着这个方向,付宗明也发觉了这间柴房里似乎还有别的生物。他借着月光仔细分辨了一下,那是威风、威武和现在已经正式更名为大黄的虎贲。
三条狗十分冷静,对于来者十分宽容,大方地将这间柴房和这个陌生人一起分享,转眼就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付宗明收回目光,在柴房的草垛上将就了一晚,没有人来找他。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狗也会打呼噜,并且声音并不比人的小。
天刚蒙蒙亮,他就听见有人出门的声音,脚步声很轻,应当不是那个和尚。他想起昨晚和顾苏有所争执,心中顿生懊悔,却也不敢现在出去面对他。顾苏的脚步声听不见后,两大一小三条狗立刻醒了,爬起来就往外慢悠悠地走。
付宗明也跟着他们,一路走,直到到了一大片坟地。那片坟地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在阴沉灰蒙的黎明前夕里鬼气森森。
付宗明:“……”
然后,大黄在那两条灭了山鼠族的“铁齿畜生”的带领下,开始疯狂地刨着墓旁的老鼠洞,新一轮的绞杀,又要开始了。
顾苏早晨起来下山买了包子、热粥,给师父师兄盛好,渡恶和尚拦下了他,自己取了个大碗盛上,四人便坐下来吃着包子喝热粥。付宗明带着一身草屑回来了,也不坐下,倚着门框盯着顾苏看。
顾苏站起身拿着碗走到柴房里,付宗明跟了过来,“其实我是想等你来找我的。”
“那我没去找你,你怎么回来了?”顾苏随意平和地跟他搭话,好像昨晚的矛盾并不存在。
“我等到天亮你都没来,然后我就想,我为什么要为一些没必要的事情浪费看你的时间呢?所以我就回来了。”
顾苏给他盛了一碗热粥:“只有粥了,我没有琼姨那么好的手艺,将就吧。”
“谢谢。”付宗明笑着道了谢。
“虎……大黄呢?”顾苏一早起来就没见着那几条狗。
听他提起大黄,付宗明脸色有些一言难尽:“大概,大概跟着前辈在学习生存技能吧。”
顾苏瞬间懂了,眼中带着回忆笑了起来:“它适应得比你快。威风、威武是‘老将’,后山原来到处是山鼠,被它们追得躲到别的山头去了,镇上想吃点野味的,现在都得往深山去,见着它俩还会骂上几句呢。”
付宗明随着他的话笑了起来,突然意识到顾苏为什么会执着于找回师兄,想让师兄恢复正常。
这里的生活恐怕囊括了他所有最美好的回忆,他想要一切恢复原状,或者说,他认为只要人归位了,就能找回以前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