弇山录(43)
他只剩了一颗头在砧板上,他死了……这念头一起,他的呼吸也开始变得困难起来,他拼命仰头呼吸着,可是死人是不能呼吸的,他呼吸不了……这种感觉太真实了,不像濒死,反而更像一个死人的臆想。
“啪!”
“哎哟!谁打我呢?谁?”
队里一个工友的声音响了起来,包工头一瞬间感觉到了自己鲜活的肺,它还在尽责运转着,但胸口的疼痛更加令人难以忽略。
包工头睁开眼,看见阿乐蹲在他的头前方,低着头看他,包工头了然,刚才把人叫醒的那一巴掌肯定也是出自他手了。包工头一把掀开工友还压在他身上的重担,坐起来大骂道:“晚上睡觉这么不老实还睡我边上?孙国,你他妈不是睡我边上的吗?”
正在刷牙的国哥一脸无辜地探进一颗头来:“说什么呢,我一直睡在中间啊。”
包工头觉得自己太阳穴跳得和心脏一个频率,脑子有些涨涨的,他迟疑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睡中间的,这么多人都给我作证呢。”国哥挥一下牙刷,周围的工友都纷纷看着包工头,仿佛在看一件很奇怪的东西。
包工头有些无措,他的目光投向了阿乐,阿乐蹲在那里,维持着看地面的姿势。他又迅速反应过来,阿乐是个有些特殊的孩子,怎么会有所反应呢。包工头有些失望地收敛了表情,打算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但,阿乐突然伸出了手指,在他脸上蹭了一下。
“看。”
这是阿乐第一次讲话!但他手指上的东西盖过了第一次听见他讲话的激动,包工头一下吓得面如土色。
他的指尖上,蹭着一点红色的液体。
第二十七章
周围的工友都是同乡跟他出来讨生活的,这单生意的价钱都已经谈好了,还有个小伙子等着这笔钱回去提亲。如果只是他遇上这件事,那过去就算了,只要没人出事,赶紧完工才是最重要的。
包工头压下他的手,一言不发地站起来,从包里拿出洗漱用具到门外洗漱。
包工头还是如往常一样监工,有时候也拿着锤子和他们一起干,只是话少了很多,旁人聊起来,他也是埋头干活不搭腔。
有人挤兑国哥,说他不该不承认没和包工头睡一块,你看,伤了人家的心吧!周围几个哄堂大笑,包工头锯着木头,似乎一句都没听见。
下午六点歇了工,白天干了一天的工,大伙儿都一身汗,一个人起个头要去池塘洗澡,其他人都应和。阿乐没干活,安静坐在门外一把竹椅上,就那么坐了一天,包工头经过夜里的事不敢把他一个人落在这栋房子里,便把他也带上了。
其他人下了水,阿乐一个人坐在岸边的柳树底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包工头搓着身上的渍泥,时不时看两眼,别让孩子掉水里给淹了,他直觉那孩子掉水里叫唤都不会叫唤的。
突然他看见阿乐站起来了,仰头看着那颗大柳树,包工头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看他在干什么。阿乐直愣愣盯着头顶迎风摇摆的柔软枝条,突然相中了一个,伸出手把它折了下来。
他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就重新蹲了下来,手里捏着柳条枝,盯着地面就不动了。
包工头看着那个方向,手上慢慢搓着脖子,工友陆陆续续上了岸,他也抓紧再搓两下爬了上去。
阿乐一路都捏着柳条枝,手臂自然地垂在两边,柳条枝随着脚步一晃一晃的。有人想逗他玩,装模作样地伸手上去抢,却被包工头一瞪推一边去了。阿乐对外界毫不在意,直视前方每一步都四平八稳。
夜里睡觉之前,包工头提前去把尿给放了,拿衣裳把头一蒙,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早上他放心下来,心想那果然是做梦呢,阿乐从他脸上蹭下的东西,说不准就是刚吸饱血就被打死的蚊子挤出来的。
工程进行了一个多月,期间屋主来看过两次,带了俩西瓜,每次都是放下西瓜看了一圈就走。阿乐虽然是吃闲饭的,但好在其他人都没意见,隔几天大家伙要去池塘边洗澡,结伴返程的时候,都能看见他带着柳条枝回来。
直到有一天,在二楼修窗子的阿斌突然摔了下来。
还好底下撑着一块遮雨的塑料棚,人没大碍,只是擦伤。包工头大惊失色,冲到人群最里边,向好不容易定神的阿斌说道:“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平时都跟你们说,安全第一!你们怎么就是不注意!”
阿斌一脸委屈:“我可小心了,怕摔下来,我还拿根绳子把脚拴着呢!”他的手往脚踝上一指,果然,右脚上正套着一个绳套,后边缀着一小节断绳。他说道,“我可是一百个小心了,我还等着回去娶媳妇,缺胳膊断腿的谁嫁给我?明明……”
他犹豫了一下,没说话。
包工头却不知怎么的,猜想他咽下的那句话是“有人推我”。他想起第一晚的事,却又不敢说,挥挥手说道:“散了吧,继续干活,都警醒一点,我带着你们出来,怎么也得把你们全须全尾带回去啊!孙国,来帮忙把阿斌扶到大厅里休息。”
第二个出事的,是国哥。
那日临近黄昏,外面似乎是要下雨,天十分阴沉。他路过一片刚拆下来靠着墙的废木料,却不知绊倒了什么东西,那些手臂粗的木棍、木板突然就砸了下来,有几根给他当头一棒,原本坐在小矮凳上的阿乐突然一跃而起,以惊人的速度移到了这边,伸手挡住了几根。国哥被砸得晕晕乎乎,虽然没有见红,但他伸手一摸就是一脑袋包。
他这才看清阿乐挡住的那几根废木料上,带着数十根中指长的铁钉。国哥当时就被吓出一身冷汗,在地上慌忙往后蹭,退到了安全地区。周围不少人都看见了,国哥脚下没有东西,真的是凭空被绊倒的!
阿乐松了手,走进了最近的一间房里,也不管其他正在刷大白的人,把窗子合上了,从裤兜里掏出一根木楔插在栓里。
所有的工人都停了下来,先看包工头什么意思,见包工头没反应,便都没出声,看着他从一间房走到另一间房,把窗子统统合上,最后他走到楼下,把大门也紧闭了。
所有的门窗都关合之后,屋子里显而易见地暗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就连屋内的温度也骤然降了许多。
包工头手里还捏着一把抹泥刀,他紧张地咽下唾沫,攥紧了抹泥刀紧贴墙根站着。
阿乐走到平时睡觉的地方,掀开草席,从底下摸出一把细柳条枝来。柳条枝似乎还是刚来时折下的那一把,时隔这么久居然还没有脱水依然具有韧性,看起来,那些叶子还是新绿色,就是被压了个乱七八糟。
他握着柳条枝,环顾四周,工人们原本就在各处工作,站得很分散,但此时被他的眼光一扫,竟忍不住地就近三两抱团,彼此有所接触才有些安全感。
随即,阿乐的目光定住了,他看着一个角落,向前走了一步,但立刻,他的目光又像是随着什么跑动的东西移开了,他不再向着那个角落前进,反而举着手中的柳枝束冲着包工头冲去。
包工头一时吓懵了,手中的抹泥刀锋刃冲着前一动不动。只见阿乐一鞭抽下来,柳枝条在空气中抽出的声响 “乎乎”的,及其有力道。
他的正前方被柳条枝抽中,一个惨叫声凭空传了出来,随后那块空地竟隐隐显出一个灰色的人影来!包工头吓得往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工人边上挤。
一屋子人都看傻了,眼睁睁看着阿乐举着柳枝束把那个人影从楼上打到楼下,再从楼下打到楼上,惨叫声不绝于耳。
那年纪稍大的工人叫老崔,是队里唯二的外乡人,另一个就是阿乐。他突然开口说道:“这玩意我直道。这叫柳条打鬼,打一下小一寸!”
包工头看了他几秒,抬手就对着他后脑勺一巴掌:“你直道?你直道你咋不上啊?”
老崔苦着脸:“那你也没告诉我们有鬼啊。”
国哥挺身而出:“阿乐!你打累了吧,哥替你打!”他冲上前,拿过阿乐手中的柳条束。拿到手他才发现一个问题,阿乐打的时候吧,大家是都看见那个鬼挨揍了,但实际上他是看不见鬼在哪儿啊!
“阿乐,给哥指个方向呗。”国哥心存侥幸地说道,虽然都知道阿乐不搭理人,但指不定这会儿他活动开了心情略好真说话了呢。
但阿乐没有理他,他还是看见了鬼在哪。
现在柳条束在国哥的手中,被追着打的厉鬼全心的怨恨都在握着柳条束的人身上,它在离国哥五厘米不到的地方现了形。
一张青黑的脸被摔得支离破碎,下颌似乎是被摔到了一边,勉强挂在脸上,斜斜穿过脑子的铁钉从眼眶里露出一截尖头,半干的血液变得粘稠,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国哥下意识低头看了看地面,什么都没有,他再次抬头看着这张脸,“嘎”地一声抽了过去。
等国哥清醒过来,包工头正在外面和屋主吵架,他个儿不高,但吵起架来气势惊人,整个场面看起来就是他单方面压着对方骂。
屋主一脸张不开嘴的愁苦相,看着就像一个普通的老实人,但包工头想不出来他怎么能那么歹毒地叫别人来送死!
几年前村里混进了一个逃犯,闯进这栋房子里,他威胁屋主一家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就杀了屋主全家。
屋主害怕,借故住到妻子娘家去了,真的没有告诉任何人。
附近有几个孩子爱捣蛋,半夜拿石头砸窗户,还恶作剧地去敲门,被那逃犯抓进屋子里剁成了碎肉。仅两天,前后抓了三个孩子,第一个孩子的家长见孩子两天未归报了警,警察找上门时,厨房里那一桶一桶的碎肉块根本分不出是谁。
那逃犯爬上二楼的窗子,并不高,他打定主意从这里跳下去逃走。但就那么鬼使神差的一瞬,他脚下一滑,手胡乱挥了几下却什么都没抓着。
落地时,侧脸先着的地。落下的那块地方不知道是谁扔的木棍,一头嵌着长长的生锈的铁钉,就这么从太阳穴斜刺入,从眼窝里伸了出来。警察结案收尾之后这栋房子物归原主,但总有怪事发生,没人敢待到夜里,就这么荒废了好几年。
虽然房子不新,但怎么说这也是一栋小楼房,屋主舍不得就这么弃了,决定找人来把房子翻修一遍,如果工人能安全活着,那这栋房子他也能继续住了。
整个村的邻里乡亲都知道这是远近闻名的鬼宅,没人敢接这个活,最后找到了包工头,价钱稍稍往上一抬,他就乐呵地来了。
包工头越想越来气,手里榔头一甩:“走,工钱我也不全要你的,按日子把钱结了,我们马上就走!”
屋主在外面说些什么,国哥也没心思去听,他看着床边坐着的阿乐,突然冒出一句话来:“你该不会是神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