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卦当真(76)
风澈当晚打坐调息,反复入定,心绪不宁气息紊乱,为防止走火入魔,他干脆停止了运转周天。
每日重复的打坐一停,他一时无所事事,心里空旷,便反反复复地翻出戒指,一遍又一遍地抹着上面的风氏云纹。
盯得时间久了,他又觉得烛光让他不能瞬间发现亮起的云纹,于是甩袖熄灭燃了满堂的烛火。
一片黑暗死寂里,他终于找不到任何转移注意力的方式。
他盯着戒指,坐成了一座雕塑。
他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只是在期盼着风行舟告诉他,屠/门并非上策,他还有别的选择。
然而他所有的传音问询一律石沉大海,直到黎明破晓之时,他盯着天际渐起的天光,发出了最后的悲鸣:
“父亲,姬家大势所趋,儿不得不去,父亲领着风氏一族联合其余三家,尚有一战之力,何不另做选择”
他凝视着银戒,绝望地攥紧了手心。
银戒兀地一烫。
风澈浑身颤抖,神识以最快速度钻入银戒,风澜的身影在银戒中回眸望向他。
风澈顿住脚步。
风澜垂下眸子,还是以往公事公办的表情:“风澈,我已率风家子弟离去,你大可来风家。”
风澈喜极而泣,朝他深深一拜,弯下腰的刹那,却未能看见风澜眸底深刻沉重的怜惜。
风澈从银戒中退出,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满身的疲惫涌上来,他伏在案上,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他自从筑基之后,已许久不睡,更别提做梦酣眠,但这次他恍惚间,居然梦见了风行舟的脸。
风行舟在一片烈烈日光下朝他微笑,仿佛小时候那般,伸出手揉揉他的头,轻轻唤了句:“澈儿。”
下一刻,他眼前迸溅出滚烫的鲜红,大片的血/淋在脸上,风澈呆呆地看着风行舟断裂的头颅滚到脚边,带着尸/斑的脸朝他尖声叫道:“风澈!为何要退?”
风澈猛地从梦里惊醒,见姬之遒站在他桌案前,默默地看了不知多久。
他收住情绪,扯了扯嘴角:“何事?”
姬之遒吹灭不知何时被他燃起的烛火,推开窗,外面大亮的天光落到屋内,他拾起风澈掉落在地的外袍:“回公子,巳时,该动身了。”
风澈揉了揉额角,起身接过他手里的外袍。
随后他衣角一甩,走出了大堂。
姬水月已在大殿等候多时,一见他,唇角的笑意便扬起:“风澈,快来。”
风澈朝着她爽朗一笑:“倒是风澈不好,竟让家主等了许久。”
二人肩并肩,其乐融融的氛围仿佛一对毫无嫌隙的主仆。
一路行至围墙,风澈从高处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咒法传送阵前,对着列阵多时的姬家子弟抱拳:
“各位久等,今日还需仰仗各位。”
姬水月在城墙上眯眼看了片刻,抬指催动咒法,万千灵石的光晕下,她声音黏腻尖锐:“一路顺风——”
风澈初到姬家,传送阵尚且没有适应完全,被亮起的光芒刺得头晕目眩,落地的余波让他隐隐有些恶心。
空间流转,他再回过神来,人已经到了风家大门前。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熟悉的大门。
这是他少时嬉戏打闹之地,是他罚站挨板子之所,亦是风行舟送他去学堂,母亲在门口朝他告别的地方。
阔别百年,物是人非。
他曾被勒令终生不得踏足风家,再回来,不是以风家道子的身份荣耀归来,而是以姬家客卿的身份带罪屠门。
风澈默然无声地站着,身后的姬之遒出言提醒:“公子,吉时到,该进去了。”
风澈没回头,直接抬指起阵,银亮的八卦阵图从指尖层叠交织,复而拓展扩大,随后立体多维棱组合叠加,独属于空间压缩带来的厚重感沉沉落下。
空间界阵图一出,其内空间形成漩涡,幻梦一般引人晕眩,原本固若金汤的风家结界之上突然出现一块缺口,如同挖穿了一条隧道,连通入口漩涡与结界。
风澈抬脚,率先走了进去。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原地,下一刻立即出现在结界以内,身后姬家子弟发出震天撼地的高呼:“公子空间界无双!”
风澈难得冷着脸,摆摆手让他们进来。
风家出奇地安静,路上没有一个人,透着沉沉的死寂。
风澈回想风澜所说的撤离,猜测他们面对这场屠杀早有预料,应当早就逃了。
他随便搜查一番,便回去寻姬水月复命,当着姬家子弟的面,姬水月纵然猜出自己有什么小动作,也不会立刻发难,只是日后再取信任怕是难上加难。
若是风家全须全尾,他日后做姬水月身边摇尾乞怜任她摆布的狗,也甘之若饴。
风澈面对眼前的萧瑟,心里不知为何还是有些不安。
他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心绪纷飞间终于反应过来:为何是风澜领着家族子弟撤离,而非家主风行舟?
他冷汗丝丝渗出,顺着脊背流下,蜿蜒着浸透了整个里衣。
*
风家大殿。
没等姬之遒上前推门,大殿厚重的玄铁大门轰然开启。
风澈站在殿门前。
他看见一百年未见的父亲和母亲坐在殿内高堂,两侧排列着风家的众多子弟。
他们似乎在等风澈回来。
好像风澈那日离家叛逃,他们便在这里等着,直到今日已经阔别许久,终于相见。
风澈灵府里神魂震颤,纷乱的景象在他眼前打转,耳边嗡鸣声越来越大。
他看不见也听不清。
身边姬之遒轻轻地推了推他:“公子,该动手了。”
风澈如同噩梦惊醒,扭头僵硬地看着姬之遒呈上来的剑。
姬之遒恭恭敬敬地低头:“取风行舟首级。”
风澈伸出手,恍然发现自己指甲外翻嵌入掌心的肉里,滴滴答答地正淌着血。
他握住剑柄。
冰凉的铁器贴附在被他刺烂的皮肉上,仿佛烙铁贴肤。
风澈心想,好疼。
他垂下手,剑尖划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嘶鸣,这一声驱散了他耳边的嗡鸣,再抬眼之时,他才意识到,周围好静。
哪有什么父母坐在大殿高堂,哪有什么子弟留守陈列四方。
他眼前是大片大片猩红的血色。
他们每人手中持一把利器,剖出丹田,刺破灵府,肉身跌落在大殿内,身下还蜿蜒着血,连成一汪布满大殿的血泊。
风行舟揽着楚辞念,两手死死交握,纵然从殿堂的座位上滑落,伏倒在地,也未松开。
风澈踩着血泊走过去,衣袂边际染着血,一路拖行到风行舟面前。
他手中剑抬起,盯着风行舟似乎发了狠,一个孩子突然从殿堂旁飞速跑了出来。
他蓬头垢面,狼狈得好像刚刚从泥坑里滚出来,一双与风澈形状相似的眸子死死瞪着,十几岁尚且单薄的身躯就这样挡在了风行舟身前。
他扬起头,浑身颤抖,口齿不清似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不……碰……爹……我爹!”
他一句话一出,风澈眼中拼命压制的泪水险些汹涌落下。
风瑾这般模样,竟然未随风澜一起走,反而像是逃出队伍,回来守护父亲遗体。
风瑾心智堪比四岁稚童,尚且知道孝悌人伦,他神智清楚四肢未残,竟然要亲手斩下父亲头颅。
他觉得讽刺。
风澈背过身,剑被他扔到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唤了一声姬之遒:“傻子而已,砍一刀,扔出去。”
他斜眼瞥过去,状似不经意地加了一句:“砍头而已,脏了我的手。”
姬之遒手起刀落,那孩子发出一声微弱的哭嚎,被扔出了大殿。
随后姬之遒慢慢回身,抬起手中的刀,风行舟的头下缓缓流下一滩血迹,随后切断,滚落到风澈脚边。
风澈眼底血色更重。
他弯腰捧起风行舟的头,冰冷腥臭的血浸在他的指尖,比刚刚铁器触碰伤口更疼。
他不敢看风行舟的脸,一步一步往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