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卦当真(74)
那是他第一次更改他人宿命,却仍是让风瑾燃烧了半数神魂。
风行舟亲自前来将他带走之时,他还抱着兄长骤然缩水的身体发抖。
他涕泪横流,目光空洞地看着风行舟的衣角,哆哆嗦嗦地只会问一句话:“兄长可活下来了?”
但风行舟没有回答他。
那日他被押入风氏禁狱,风行舟震怒,几天几夜没来见他。
他再看见父亲时,风行舟憔悴了许多。
他连滚带爬地凑到监牢的栏杆边,一边伸手一边大叫:“父亲!兄长如何?”
他那双倔强的眼抬起之时,看见风行舟深刻的眼眶之中,褶皱的眼皮层层叠叠,连眼尾都带着疲倦的青黑。
风澈愣住了。
风行舟对上他的眼,叹了口气:“日后不许改命,禁用异眼,老老实实呆在风家,百年之后接手掌门之位。”
他听了这话,顿时尖声逼问:“我兄长呢?我兄长才是少主!我兄长怎么办?”
风行舟近乎冷酷地看了过来,眼神中闪烁的是风澈从未见过的漠然:
“风澈,你早该明白,他注定会死在这次兽潮,你违背祖训天道,非但没有救他,反倒让他如今生不如死。
他燃烧了半数神魂,如今救回来了,身躯倒退到十四岁之时,心智甚至只有四岁。
你让风家如何将他复原”
风澈盯着他的眼:“那是我哥!我怎能看他身死?既然我有能力预见到他的宿命,为何不能更改他死亡的结局?”
风行舟隔着笼子揪住他的衣领,风澈的胸膛猛地磕在铁质的冰冷栏杆上,他疼得发抖,咬着牙接着说:“父亲,纵然是再来一次,我也会救他。”
风行舟死死盯着他的眼,看了半晌,终于松开了他的衣领。
风行舟背过身去,声音不知何时沙哑得厉害:
“风澈,当年,我也和你一样。
但我做的,是为改天下人的宿命,而去改一人之命。
我卜算天道,算得一千载后人族必亡,而这场灾难,来自那个名叫姬子诺的姬家少主。
我传唤裁院,纵然他无罪,至少此时无罪,但我仍然昭告天下,说他的清心咒会引发人族灭亡。
我更改了他的宿命,以为人族至此安宁,然而我错了。
姬子诺死了,他的妹妹却疯了。
我自己就身处天命中,谈何破局法,只是白白将灭世的灾难提前了五百载。
多年来,我一直活在愧疚悔恨中,若我不去改那所谓的宿命,或许人族还会多出五百年的光阴。”
他回过头,眼底血丝纵横,瞳孔微微扩大了些许:
“风瑾虽然活了,但他日后还会死,你所做的无非是让他承受了更多的痛苦。
风澈,你就算改了谁的命,最后回首看来时路,不过是让未来更糟。”
风澈愣怔着听完他的话,却在听到最后一句情绪激愤了起来:“父亲,卜算本就是推测最可能发生的未来,若拨乱反正,你怎知它注定走向破灭?”
风行舟默然无声地抬起手,卜术开启,轮转的银色密密麻麻交织成盈断的爻,三三交错,无尽的算筹与因果落入其中,八卦图成型。
他指尖微微颤抖,开启了乾位。
风澈看见姬水月的渡世之咒,看见二百年后人族覆灭,看见站在八卦图另一端,风行舟被映得苍白的脸。
他的父亲,在无声地恐惧。
他十指握上冰凉的铁器,将头抵在栏杆上,只露出了一只闪着幽蓝的眼:“若我将姬水月计划终止,是否还会出现人族宿命走向灭亡的结局?”
他那双幽蓝色的眸子泛着奇异的光,闪动的情绪似乎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风行舟下意识地别过脸去:“风澈,你还是要执着于此么?”
风澈探出手,极力地想要拉住风行舟的袖口:“父亲,我命途不在天道中,未尝不可!”
风行舟走过去,任由他拉住自己,风澈的指尖沾了些禁狱内的灰,抹在他的袖口将洁白染作一塌糊涂的污色,风行舟呆呆地看着,最终闭眼:“好。”
风澈猛地抬头:“父亲,你同意了?”
风行舟扯开他的手,将一枚银戒放在他的手心。
禁狱的牢笼“咔嚓”一声打开,风澈后撤一步,面对四敞大开的铁门,风行舟站在门口,微微垂眸。
风澈隐隐觉得气氛竟然比刚刚争吵时还要沉重。
空气中暗涌的压抑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听到风行舟的唇瓣微动,一开一合之间,他周身血液凝固。
“风澈,图谋其兄少主之位,于边城一战将其兄重伤,狼子野心,其心可诛,今判除风家之人身份,今生今世,不得入风家。”
风行舟眼眶微红,倦色与痛苦交织成影,那双琉璃一般的眸子都浸染了浑浊:“风澈,我问你,若如此这般,你还要改那宿命吗?”
风澈感觉自己的周身发冷,心脏在胸腔剧烈敲击,沸腾的血液滚过僵直的四肢,激得他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父亲,我还改,”他咽下喉咙里的腥甜:“无论你怎么问,让我如何做,我都是这句话,我还改。”
风行舟似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骨血里,眼眸中的挣扎与无奈最终化作一片死寂,他点点头,转身离去。
风澈看着他的背影,明明维持着年轻时的模样,脚步却显得老态蹒跚。
风澈突然发觉脸上一片冰凉。
他愣怔着伸出手抹了一把,竟发现,那是刚刚流的泪水。
它已经从眼眶滑落到了下巴,待他反应过来,已经汹涌着模糊了他的双眼。
风澈在混乱无助中,握紧了手中的银戒。
那日,他失了风家道子的身份。
那日,他全身没带一块灵石,走出了风家大门。
那日,举世震惊,风家道子为夺权伤兄致残。
他在人人喊打的四大家族地界消失,捧着父亲给他的戒指,踏进了姬家地界。
从此,百年炼心路,虽悔过,恨过,却没敢回头。
他若退了,便是深渊。
直到百年炼心路走到尽头,姬水月将姬家客卿的身份交于他,这场由风氏父子布下的拯救人族宿命的棋局,才刚刚正式踏出第一步。
【作者有话说】
那日,他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大儿子,风瑾以身祭阵,理智全失。
那日,他也失去了宠爱至今的小儿子,风澈以身入局,生死未知。
风行舟本身就是个悲剧。
第58章 一本万利
后来的日子,他成了姬水月手下的一条狗。
风澈想起那日,只不过是他来到姬家的第三万六千六百八十三天。
他像平常一样从打坐调息中醒来,突然感受到临行前风行舟塞到他手里的戒指终于传来了音讯。
风澈豁地睁开眼,反手取出那枚银戒,奇门风家的青色云纹明明灭灭,掌心炽热的温度让他在这百年里首次感受到一丝欢欣的情绪。
他指尖微微颤动,小心地抚上银戒,将神识浸没其中。
“百年了,父亲……”
他雀跃地进入戒中空间,四野茫茫无际,然而那抹属于风行舟的身影始终未曾出现。
他将转至嘴边的话又囫囵吞了回去,抿了抿嘴,对着浮在空间中的一页纸,有些恼怒地等了半天,直到瞪到眼睛酸涩几乎要流下泪来才认命似的伸出手探去。
他指尖轻动,纸页铺展开来。
风澈身形一顿。
纸页悬停在半空,首尾相接,将风澈环在中间。而他面前正中心,只写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来杀。”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风澈彼时不懂那两个字所带来的分量,更不理解风行舟是什么意思。
他只知百年了,父亲居然只和他说了两个字,没有关心他这百年来的万般委屈,也没有关心他的任务完成情况,更没有提一句想他,却让他来杀什么人。
风澈死死盯着那两个字半晌,万分愤怒地甩袖,转身就走。
那纸页似有灵性一般流转了一圈,竟是想阻止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