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卦当真(59)
城池高墙耸立,数十座哨岗规律陈列,城中房屋鳞次栉比,城外凶兽围城,一人执剑立于城门最高处,衣袍猎猎,长发飞扬。
那人一人一剑,纵有万千凶兽,莫能与之抗衡。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若是当日镇守边城的居民见了,必然可以认出那是他们昔日的守城将领,姜家少主姜临。
风澈正兴致勃勃细化姜临身上的衣袍细节,却发现自己的杰作正在随着周围的浓雾渐渐淡去,连城池的轮廓都开始不甚清晰。
他眼中闪过一丝遗憾的情绪,心想要是姜临在这儿,必须给他看看自己的大作。
考试结束的提示音响起,浓雾彻底消散,考场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风澈拍拍后背和屁/股,把躺了一身的灰拂掉,心满意足地抻了个懒腰,大摇大摆地走出考场。
捏了将近两个时辰的浓雾,躺得他多少有些腰疼。
他揉了揉发酸的腰杆,一边踮起脚尖搜寻姜临的身影,一边在心里猜着等会儿是自己考第一还是姜临考第一。
人群在他面前匆匆流动,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转头望了过去。
隔着人头攒动的人海,姜临在七丈开外驻足,幽邃内敛的眸子深不见底,他就那样静静盯着风澈,即使风澈转过头与他对视,他都像是无知无觉一般,只是死死地盯着。
他眸子极黑,瞳孔像是一眼漩涡,死寂无声地看过来的时候,其中涌动的情绪像是一根束紧的绳索,慢慢缠上来,再也不松开。
他以那副状态,不知看了多久。
风澈心里察觉有些不对,他面上不显,立刻对姜临扬起一个阳光灿烂的笑来。
他欢快地跑过去,一把拽住姜临的袖子,扑到了他的怀里,险些把他撞个趔趄。
“姜临!我跟你说,我那考场出漏洞了,哈哈哈,我躺着过了两个时辰,嘿嘿嘿!”
姜临就这么默默听他说着,不言不语,不声不响,一点反应也没有。
风澈心想,坏了,姜临这人自小心思深沉,却总是什么都憋在心里,幻阵于他而言多少有些困难,这次也不知道在里面遇见了什么,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姜临这般沉默的样子了。
他抬起眸子,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姜临的袖子:“你怎么了?”
姜临骤然听见他关切的声音,恍惚了一瞬。
孩童的身躯到底不如他成年那般刀枪不入,经历了幻阵中的种种,坚持到现在已经是极限,心如刀割的空洞感觉还未散去,他听见风澈这一声,恍如隔世。
他看着风澈揪在他袖口那只白皙柔软的手,顺着风澈的手臂看了过去。
此时已是黄昏,天边的火烧云赤红鎏金,眼前那双茶色透亮的眼眸倒映着流光溢彩的晚霞,在晚霞正中,完完整整地印着一个他。
透亮如琉璃的眸子中,唯有一人之时,总给姜临一种,那就盛着风澈的整个世界的错觉。
可惜他不是风澈的全世界。
姜临突然觉得眼眶酸涩。
他从不奢求风澈眼里只有他一人,就连现在的相处时光,他始终有种虚幻感。
就像是,他偷来的时光。
或许,风澈早已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风澈这么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只是他又在做一场循环了两百年的梦。
一场虚妄易碎的梦,一场关于注定不归的人归来的梦,一场他的爱意无处安放唯有此种方式才能得到缓解的梦,一场早已将他逼疯的梦。
姜临想到这里,突然浑身颤抖起来,无数个梦魇里,他曾无数次以为自己抓住了风澈,然而只能无力地看着他在自己手里流逝。
他不能再承受风澈化作缥缈的烟,从梦里骤然惊醒,发觉自己一无所有的感觉了。
他不敢伸手,生怕眼前之人立刻随风消散。
风澈摇了半天,将姜临不断变换的神情看在眼里。
那张脸微微发白,眸中的情绪从最初的惊喜逐渐到悲伤无助,最后化作惊惧绝望,沉淀成一片死寂。
风澈深知他这是从刚刚那幻阵里没能缓过来,但他只能强行转移姜临的注意力。
“不会吧,不会吧,你不会在幻阵里跑了两个时辰,才搞得这么虚吧?”
姜临摇摇头,沉默不语,全身的肌肉越绷越紧,嘴唇抿得发白。
风澈轻轻戳着他脸上的软肉,想让他放松一下,不要绷那么紧:“咋了,没考好?”
姜临点点头。
风澈皱眉:“你那场景啥样的?”
姜临不说话。
他问了半天,姜临都是摇头。
风澈憋得慌,心里急得不行,他认认真真哄了这么半天,这人怎么还是这副模样,油盐不进,受了委屈也不说,全靠他一张嘴连蒙带猜,结果姜临还不配合。
他扳正姜临的头,对上姜临哀伤的眼瞳,心底原本已经翻腾起来的怒火像是被浇了一大盆冷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情绪。
像是儿时被弄坏了心爱的玩具,怎么也练不会的阵图,一颗放坏了发酸的饴糖。
他皱了皱眉,发觉自己根本无法忽略心口酸酸涩涩的感觉,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心底逐渐抽疼起来。
他想抱一抱眼前这个人。
他把手拿下来,不由分说地一把把姜临搂在了怀里。
姜临身躯僵硬了一瞬,大片大片的温热覆盖上来,击碎了心口空虚无措的感觉,腰间的力道传来,他反复确认了半天,终于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是真的,眼前这个人,是真的。
这不是他虚妄的幻想。
他梦了两百载的虚无,在此刻变成了现实。
风澈只感觉怀中之人软软的身子贴过来,颤抖着将手臂环在他腰间,越收越紧,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轻轻拍了拍姜临的后背,发觉姜临冰冷的面颊慢慢附过来,紧贴着他的后颈,风澈甚至感受到了一丝湿润。
风澈倏地明白过来。
姜临,哭了。
风澈心里一疼,不知所措地捧起姜临的脸,手慌忙去给姜临擦眼泪:“姜临,你别哭,我……”
他竟一时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或者是做些什么。
他在姜临的生命中缺失了将近三百年的光阴,再也做不到当年那种姜临一个眼神,一滴眼泪,他就可以判断出是谁惹了姜临。
虽然他很不想承认,但他们都不是当年的他们了。
他不知道姜临最怕什么,不知道他为什么悲伤流泪,甚至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去哄姜临。
他手足无措地只一味给姜临抹着眼泪,心口的刺痛密密麻麻,手足冰冷的感觉几乎让他浑身发抖,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害怕。
害怕眼前这个人什么也不说,只自己难受。
害怕他推开自己,转身去找别人哭诉。
害怕……自己不是他心里的唯一。
他们在一群人里并不显眼,好多小孩出来后都寻求自己的朋友们大哭,报团取暖的现象四处可见。
没人注意到两人格外复杂的情绪波动。
许一诺清点了一下人数,拍手的声音传遍全场,孩子们微微回神,收敛了崩溃的情绪。
他抬起手中的灵笔轻松写意地飞速书写灵诀,俊逸潇洒的字迹长短交错,灵诀很快就成型,飞到了天空上。
那灵诀散着晶莹的嫩绿,清清亮亮的光柔和地笼罩在众人身上,刚刚还在嚎啕大哭抽泣不止的孩子们逐渐安静了下来。
风澈感觉自己刚刚勉强在灵府重新凝聚好的神魂逐渐稳固下来,像是浸泡在了一眼冰凉清润的泉水里,身心都跟着放松了下来。
这是夏家灵诀,清心凝神诀。
他突然产生一种异常熟悉的情绪。
脑海深处,像是拨开云雾,逐渐浮现出一幕他从未见过的场景来。
面前摆着一盏盛着茶水的瓷器,那瓷器似乎极其讲究,冰纹清凌莹润,透亮洁白的质地极轻极薄,光洁如玉。
他对品鉴茶水优劣一窍不通,根本没什么兴致拿这般金贵的瓷器喝茶。
这人根本不是他,他却偏偏在以第一视角“回顾”这段记忆。
他看见那人伸出一根修长如玉的手指,不疾不徐地轻轻蘸了蘸茶水,以一种极慢的速度在眼前的精致细腻、甚至经过抛釉的紫檀木桌案上画了些他根本看不懂的符号,清浅的光芒逸散出的时候,他的记忆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