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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禅(2)

作者:唐酒卿 时间:2018-06-10 14:02 标签:情有独钟 灵异神怪 近水楼台

  一出了庭园,阿乙便飞奔起来。锦鲤在颠簸中惊醒,见四下夜色浓稠,烈风不止,便知自己入了虎口。
  “他向来爱惜你,我只将你丢下山去,他必然会跟下山来!”阿乙抄衣蒙住瓷坛,哼声,“即便他不跟来也无妨,你以尾巴拍我脸颊不止一次,既然他不要你了,我便把你扔去河中,拿你去喂妖怪!”
  锦鲤勃然大怒,又听阿乙说道。
  “你休装作听不懂,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日日赖着净霖,不过就是为了他那点灵气,想要吞掉他来增长修为,以便自己早日化形。”阿乙纵身化作双翼,翱翔云间,“你以为净霖也不知道吗?蠢物!我便要看他来不来。”
  锦鲤奋起上跃,却被阿乙的衣衫挡了个严实。它察觉自己距离净霖越来越远,只听风声呼啸,阿乙竟飞了整整一夜。
  锦鲤逐渐在寒风中冷静下来,埋入水中边吹泡泡边想。
  净霖一睡便叫不醒,如同半死,谁知道他何时会醒来。万一他这次一觉睡到了春三月,那我岂不是要凉透了?
  它暗自思索,想要寻找机会逃脱。
  只说净霖仍在沉眠之中,靠在雪中的石头小人却抖抖脑袋醒了过来。它揉着黑豆般的小眼睛,打着哈欠跑起来。下台阶时没留意脚下,一骨碌滑下去,“嘭嘭嘭”地顺着台阶溜向山下,最后摔了个四脚朝天。它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戴好草环,扯了一根枯枝做木杖,一脚深一脚浅地追着阿乙飞离的方向走去。


第3章 鲜活
  锦鲤被晃醒,蒙住坛口的衣衫已经拿掉。它倏地闪贴在壁,却发觉前边的风景处处陌生。
  阿乙吃着葡萄,下巴一扬,趾高气昂地说,“喏,前边看。你知道这是哪儿吗?蠢物,想来你肯定不知道。”他露出恶意的笑容,“这是东海之滨的一处寒潭,深不可测,里边压着一条作恶多端的海蛇,已经许多年没进食了,饿得饥不择食,连人也是吃的。若是把你抛进去,连它牙缝也塞不住。”
  锦鲤思忖了一下身形,自觉塞住海蛇牙缝还是可以做到。但它生来不是为了给一条海蛇塞牙缝的,所以它即便是能够塞住也不想塞。于是它面无表情地看着阿乙,心想来日若成了人,就拔光这小子的尾巴毛,倒拎着他原身,让他光屁股闯荡江湖。
  但阿乙只能见它呆呆地望着自己,模样出奇的傻,便丢了颗葡萄砸它,又凑来端详它,“虽说天底下的锦鲤都长得相差不离,可我才不信净霖会随便养一条。你是不是天上来的?你若是天上来的,便定是个细作了!如今承天君将三界划分清晰,把等级品阶制定森严,捧得九天境快比天高,还要顺脚踩一踩我们中渡之地,又设立了分界司来巡查中渡。这个时候下界来的,必然是细作无疑了。你是也不是?”
  锦鲤嗤之以鼻,阿乙又砸它一下。
  “你怎么呆呆傻傻的,在净霖身边待了这么久,竟连话也不会说。可见你天资愚笨,是条蠢物没错了。”
  你才是蠢物,你全家都是蠢物。
  锦鲤暗自腹诽,却仍作天真懵懂状,在水中不知所谓地望着阿乙。阿乙觉得它好生无趣,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没什么意思。他盘腿坐在石头上等了又等,终于耐心告罄,觉得此刻已至午时,净霖还没有来,必是不在乎了。于是他翻身下地,抬脚将白瓷坛抵到水边。
  “你打了我三次。”阿乙摸着颊面,“我可一次也没有忘记。往日看在净霖的面子上忍一忍便罢了,可气你还看着他欺辱我。你既见过我狼狈的样子,我岂能容你继续苟活。这下好了,反正他也不在乎,回头我只须求一求阿姐,他便是不想也得买个面子给我。”
  阿乙说着翻脚一踹,白瓷坛便倒扣向寒潭。锦鲤落入水中,沉了下去。
  阿乙略有不安,又负手自言自语道,“这可怪不得我,我留了时间于净霖,他自己不来,便该是这条蠢物的命了。”
  锦鲤一入水,便觉得寒冷异常。这寒潭三面环壁,无路可逃。它试着下沉些许,又被深不见底的漆□□了回来。它已稍通一点灵性,嗅得出底下隐约压制着什么庞然大物。
  这可真他娘的是命啊。
  锦鲤贴着岩壁一动不动,它所过之处不见草叶。这潭里死气沉沉,它这样定着,却总有一种被盯住的错觉。往下被黑暗吞噬,即便游上来什么东西,它也未必能够察觉到。它只觉得自从自己通了灵以来,还没有像这般提心吊胆过。
  约摸两个时辰,此处已暗了下去。它通身金红被掩入昏暗,这让它稍感放松。可此地必然不能久待,海蛇的气息隐隐压抑着锦鲤,让它哪里都不舒服。
  锦鲤顺着岩壁环游一圈,三面岩壁皆无其他通口,可见当初为了封住海蛇,在挑选地点上下过一番功夫。它现下又离不得水,只有静待转机一条生路。
  鲤鱼仰看水面上星汉点点,越发冷了起来。它如今才明白室内的好,即便净霖总爱开着窗,却没有这般的冷过。它肚中空空,又饿得难受,致使等待也变得异常难熬。
  它总是想着净霖没醒,可净霖若是醒了,就真的会来吗?他从来不对它笑,也不抱它上榻,只是偶尔合卷假寐后,会起身逗一逗它玩。它觉得于净霖心中,自己还不如石头小人。
  可它仍然想要待在净霖身畔。
  因为它要吃掉净霖。
  它常见净霖在睡梦中皱眉冒汗,也常见净霖在空廊下独自枯坐,它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人同净霖一样孤独寂寞。但它明白,净霖重创未愈,睡眠只是遮掩可趁之机。只要它吃掉净霖,便能略过中间那百年苦修。它已经通了灵,它不再知足于水中,它内心随着灵气的增益而不断膨胀,它想要上岸,想要在某个深夜俯身咬断净霖优美的脖颈,从此占据一方,称王称霸。
  锦鲤这般陷入沉思,浑然不知底下的黑影正在无声迫近。当它想要转头游动时,正撞见一对铜铃大小的金瞳直勾勾地盯着它。覆裹着石青鳞片的身躯仅仅在水面露出冰山一角,波纹轻轻荡开,那鳞片缓慢地划动着,无尽延伸。想要凭借露出的这一截来猜测它到底有多长,无异于是管中窥豹,难得其全。
  寒夜岑寂,周遭无声。
  锦鲤绷得僵硬,它在这体型碾压的对峙中被恐惧埋没,又在恐惧之中激生出一点亢奋。它竟在颤栗里被海蛇浩瀚的灵海所诱惑,这条海蛇额顶出肉胞,分明是要化蛟了。锦鲤贪婪且不自量力地想。
  我若是吞掉它
  海蛇当真是饿极了,竟骤然张口,连戏弄的兴致也没有。它被压在此处,除了近来闹事的那只鸟,再未见过别的活物,当下见了冒着丝丝灵气的锦鲤,只想吞进腹中。
  锦鲤见势不妙,调头就跑。它借着体型,迅速游闪在海蛇的身躯之间,灵活敏捷。岩壁被嘭声碰撞,海蛇屈身寒潭,上压封印,极度不便。它又正逢化蛟关键,无法随心所欲的缩减身形。只能任由身躯粗暴地碾过岩壁,一尾甩得底下岩壁寸寸龟裂。
  锦鲤躲闪着石块,没命逃窜。粗壮的身躯填压四周,将它可躲避的地方飞速压窄。它被水流挤推进狭隘之中,海蛇蜷收身躯,将它封在身躯之间。岂料它竟从自己张口的瞬间窜过锋利的牙沿,冲向水面。
  锦鲤背上被海蛟齿刮掉些许鳞片,它顾不得回头,只能埋头上游。下方水流激荡,海蛇弹身,眨眼追上了它。
  巨口已张,潭水倒吸,一切都疯狂涌纳向那张口。锦鲤游曳艰难,水面已近在咫尺,却倏地被倒吸回去。
  要被吃掉了!
  锦鲤已经被吸纳入口,眼见海蛇将要闭口,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拼命挣向要闭合的一线空隙。
  前边突然探进一只手,骨节泛白,狠狠扳开海蛇的口,露出锦鲤来。锦鲤撞进净霖怀里,刺溜一下就窜进净霖松开的领口,贴着净霖的肌肤不肯再冒头。
  净霖脸色苍白,一指定住海蛇双眼中心。海蛇只怔了一瞬,便作畏惧之态,由着净霖转身。可净霖一转身,它便凶形毕露,扑咬而来。净霖灵气虚浮,不过是装装样子,吓唬寻常精怪尚可,但面对这将化蛟之蛇,却没什么用处。
  净霖早有预料,踏壁旋身,海蛇腾尾阻挠。只见净霖稍稍避身,便借着海蛇腾尾之力,踩着它破水而出。海蛇跟着探身出水,粗壮身躯狰狞可怖,撕咬追赶。寒潭之上封印大亮,忽然下压,将海蛇生生压进水中。水花迸溅,净霖上了岸,将锦鲤丢向等候在一侧的石头小人。
  石头小人仰头奔跑,接了个正好,跟着和锦鲤在雪中滚了一圈。锦鲤等它爬起身,却半晌不见动静,侧目一看,石头小人通身覆冰,非常迟钝。
  净霖连发也未束,象牙白的衣裳湿透贴身。他抓起鸦青色的宽衫罩上身,松垮地系了腰带。那一截儿颈白皙带水,水珠缓滑进锁骨,融于肤色。
  净霖掩口咳了几声,身形单薄,在冰天雪地里更显羸弱。
  他只沉声说:“走。”
  转身又觉不对,回首一看,哪里还有锦鲤,雪地里分明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胖小子!
  锦鲤垂头看见了藕般的手臂,大惊失色,想也不想的撒腿跑向净霖,一个猛扑埋进净霖怀中,环紧净霖的脖颈,贴着净霖的颊面咬词不清道,“季季里!”
  净霖数百年不曾与人接触,当下也退后一步,竟然有片刻不知所措。锦鲤拱在他颈边,眼泪不值钱地乱蹦,可怜又无助地望着他。净霖只觉得额角突跳,久违的头痛起来。
  锦鲤趁着此机,烂漫无邪地又贴了上来。净霖脖颈冰凉,叫锦鲤舍不得撒手。
  它竟被这一遭给吓化形了!
  它——他心里打算尚不成形,故而面上只将天真学了个七八分。他依着净霖,像一团温热融化在净霖胸口,刺得净霖恍如隔世。
  净霖偏头,眉间紧皱。锦鲤眨眼揣摩他的神情,小声说:“季里肥家。”
  他吐字不清,说话很是艰难,显然是在笨拙地模仿“人”。净霖可以允许一条鱼同他一起,却不能允许一个人同他一起。因为他的七情六欲在数百年前便断得干净,他至今没有爱过一个人,也不想学会如何爱一个人。他曾在“人”的情谊中备受煎熬,并且代价惨重。若说他曾明白过一种情感,那也许该是“恨”。
  他为了“恨”,不惜手握屠刀,堕入杀戮。
  因此他在这鲜活的、温热的依赖中,生出股几近惧怕的颤栗。


第4章 机会
  锦鲤不会穿衣服,所以只裹着净霖的宽衫,衣摆大半拖在地上,他赤脚在檐廊下奔跑。檐下一只铜铃迎风摇晃,锦鲤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在铃声间又蹦又跳。
  石头小人追着他,拾着拖在地上的衣摆。锦鲤一口气奔到檐廊尽头,那儿临着口小池塘,边栽着一棵百年银杏。他蹲下来,用手拨拉池水,被冻得一阵哆嗦。
  “做人,是这般感觉。”锦鲤喃喃自语。经过一个夜晚,他口齿流利了不少。
  石头小人踢了他的屁股,锦鲤没留神,一个前扑跪倒在木板上。他来不及生气,而是哈哈大笑,抬起手掌反复端详。
  “摔倒,这般的痛!”他说着。
  他学会奔跑只是在不久之前,他总是想要躺在地上游动尾巴。他要习惯双手,而非鱼鳍。他盘腿坐下来,拢紧宽衫。白胖的脚丫冻得通红,他低头埋到宽衫底下观察自己的身体,随后冒出脑袋,对石头小人小声嘀咕。
  “人除了手脚,还有其他物件吗?好生奇怪。”
  石头小人不会说话,挤到他脑袋旁与他一齐看了半晌,见他一脸懵懂,也不知该如何与他解释。
  锦鲤捉了石头小人,往它底下看了看,奇怪地说,“你为何就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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