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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禅(105)

作者:唐酒卿 时间:2018-06-10 14:02 标签:情有独钟 灵异神怪 近水楼台

  “此乃何人。”云生掌心里把玩着阴阳珠,“我竟不认得了。”
  净霖握住栏杆, 半肩已融于血色。
  云生目光逡巡,似是叹息般的说:“东海诞邪祟, 不想竟引出了你。净霖,你竟然也会赧颜苟活。当年临松君何等孤高, 如今落魄至此, 若是父亲泉下有知, 不知该作何感想。”
  净霖说:“言不由衷。”
  “这是世间常态。”云生说,“你便敢坚称自己心口如一, 从无二思吗?”
  “我杀人见血。”净霖从栏杆的缝隙里看着人,“你们杀人无形。”
  “为剑者当如此。”云生说,“我非剑, 自当另寻蹊跷。只是你杀孽太多,已然不被天地所容。我替天行道,还能在这九天台全你一个贤名。”
  “成全。”净霖微嘲, “你成全过那么多的人, 便没有想过自己?”
  云生笑了几声, 他说:“你明白‘君父’的含义吗?这么些年,你从来不曾真正地进入过九天门,你根本不明白‘君父’意味着什么。一旦坐在这个位置,便是天下共主。君父是成全别人的人,而我如今就是君父。我说成全你,这是天赐恩惠。父亲当年称你为剑,全天下皆以为是无上夸赞,其实我们心知肚明,这只不过是嘲弄罢了,你在他心中,连做人的资格也没有。”
  净霖抵笼不语。
  云生迈出几步,他华袍金奢,拖在身后迤逦而行。他围着这笼子,犹如观赏着一头奇珍异兽。
  “上天将你生成了这个模样,我便知晓有一日必遇情劫。我屡次劝父亲未雨绸缪,他却笃定你翻不出浪涛。人若久居高处,便会疏于防备。他刚愎自用不听劝诫,果真在你手中断了性命。你杀父弑君,罪恶滔天,可就我之见,这又何尝不是在替天行道?父亲已经老了,他天资受限,大成之境对于他而言譬如水月镜花。他哪能够得着。他不过是借着‘君父’之名杀了一批又一批的无辜稚儿填补修为。你直到今天也不明白自己的用途,你与血海一般无二,皆是父亲的踏脚石。乱世多杀生,血水渡城墙。你的名越正,他的名便越正。你不是九天门的剑,你只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剑。你所求的道义也不是天下正道,你只不过是个为虎作伥的伪道。净霖,你杀他,他杀你,你们俩人这般才算的上是真父子!”
  净霖突然说:“他要杀人填灵,寻找稚儿须得有个心腹之人去做,我曾得证词说此人乃是个‘手携折扇’的人。”
  “东君出身血海。”云生说,“父亲叫他杀人,这是意料之中。”
  “他无心。”净霖眸中漆深,“若要做恶,必定做得滴水不漏,一个都不会放过。他又深知自己身份特殊,一言一行必会遭人揣摩,所以行事谨慎,绝不会堂而皇之地杀人。”
  “你心里自有人选。”云生掌中阴阳珠磕碰着发出声音。
  “你好修饰,本相为镜,擅仿人形。”净霖说道。
  “你无凭无据。”云生笑看他,“这般急着死?”
  “你屡次劝诫父亲防患于未然,他并非不听,而是交给你来做。断情绝欲的咒术生长在我躯体之内,它藏得这般隐蔽,皆是因为它与我朝夕不离。”净霖冷静自若。
  “唯有咽泉剑与你朝夕不离。”云生说,“咽泉剑鞘却是澜海所造。”
  “是了。”净霖说道。
  “所以你怀疑澜海。”云生迅速接道。
  “无凭无据。”净霖不急不慢,“你这般着急做什么?剑鞘是澜海所造确实不假,剑穗却是你送的阿物儿。”
  云生踱步,说:“我送出去的玩意那般多,若是出了事,各个都要怪在我头上吗?”
  “你掌管门内事务,替父亲做了丹药。那丹药呈给我们吃,不过是掩人耳目,其初衷是喂给清遥。清遥藏身门中,每日所需血肉供应不够,为了不叫她露出原形,便日日喂着那丹药。东君从来不要,恐怕便是从其中窥出些端倪。澜海久在院中,又与清遥为伴,你做不干净,他察觉了。”净霖停顿片刻,说,“你杀了他。”
  “他有雷霆天锤,我怎打得过他呢?”云生转动着阴阳珠,“到了此刻你也舍不得猜父亲,父子情深至此,我好生感动。”
  “你杀了他。”净霖重复着说道。
  云生竖指噤声,说:“不要这般说我,净霖,我素来不会真刀真枪上场的,杀他的人是父亲。”
  “是你啊。”净霖微微前倾,眸中越渐深若寒潭,“你慌张畏惧——你是不是还曾经跪在他面前哀声求过他,要他放你一马。可是他不从,他要问明白,你是父亲的狗,你最怕的就是坦白,因为你胆敢说出父亲,死的人便是你。”
  云生温润之下终露獠牙,他喉间滚动一下,对着笼说:“是他跪在我面前”
  “父亲不将我当作人看。”净霖说,“他便把你当作人了吗?”
  云生霍然甩袖,他扶住了栏杆,切齿道:“你住口!”
  “你知道的这般多。”净霖步步紧逼,“父亲怎么能容你活?大局当定,君位一稳,首当其冲的就是你。他不肯杀我,这是你的功劳。我出关时你便该害怕,刀口下碾过了那么多兄弟的人头,你替他做了那样多的恶事,该轮到你了,所以他要用他最快的刃。”
  “是啊。”云生紧紧攥着栏杆,挤出笑来,“净霖,他要用你来杀我!可笑他养了八个儿子,每一个人都有用途。他根本谁也没想留下,他就是要所有人都在他脚底下。他上去了,我们便都没有用了。他掐断了你的情,你忘了吧?是黎嵘做的啊!他们将那条龙剐鳞抽筋,就在你日夜哀嚎的时候。你完了,我也完了,黎嵘又能活多久?菩蛮和东君又能活多久?你们把他当作恶人,唯独我将他视为亲父。我把他当作父亲!我竭尽全力拥戴他,我费尽心思替他杀人。”云生眼中生冷,“他登上九天之后便将我调离身边,他拿捏着黎嵘,那是他的盾。他已经起了杀机,不过是却一把剑而已。”
  “你下了毒。”净霖说道。
  云生笑道:“不是我,是我们。”
  净霖指尖的血已经凉透了,他看着云生,却已然记不清少年时的模样。他们生长一处,却像是罐里的虫。他们起初以为父亲要的是个蛊,最终明白父亲自己才是那个蛊。
  一群儿子杀了父亲。
  “我们皆是凶手。”云生抬身,已经收敛了情绪,儒雅自持地说,“黎嵘有多干净?他欲杀父亲已久。东君又有多干净?清遥之后他一直忍而不发。菩蛮更是下作,他既恨你,又怨父亲偏爱。一成药,一种毒,如何杀得了父亲?是千百种啊!一层一层,无孔不入地渗进去,父亲早已四面楚歌,他还一心觉得我们皆是他掌中物。我们万事俱备——只缺把刀而已。”
  净霖似是难以忍受。
  云生快意道:“兄弟不是兄弟,父子不父子,我们是天底下最残酷的一群人。可这又如何?共逐罢了!你把兄弟们当作傻子,可你自己呢,净霖,你才是最傻的呆子!九天门号令群雄已成趋势,为何要多此一举再开鸣金台?因为苍龙必会闻声而来。这条龙是父亲难以逾越的墙。龙生逆鳞于喉下,父亲曾以数年来琢磨他,却见他喉下乌黑一片,根本没有所谓的逆鳞。想要击破他,便先给予他。当他喉下鳞化月白时,便是时机已到。你是把剑,你击破了他。杀掉他的人不是别人,是你自己。”
  净霖垂首,露出的后颈白皙沾血,仿佛脆弱得不堪一击。
  “搅弄乾坤不过如此。”云生笑起来,“此后天地共主只有一个,众生匍匐于我的脚下,我是承天君,我也是君父!”
  诵经声早已停歇,周围阒无人声。
  净霖忽地抬首盯着云生,少顷,勾了勾唇线,说:“你心以为这些年皆在你运筹帷幄之中吗?”
  云生抬臂,华服尽显,明冠摇曳。他说:“兄弟八人,杀出重围,稳坐于此的人只有我。你不入轮回,我便猜得你会活着。你一路到此,还期待着谁来解救?父亲已死,我将你捉拿于此,便是要重召三界会审。黎嵘当年同你那般亲近,你杀父亲,他岂会不知?是你们筹谋篡位,若非真佛明鉴,那日九天台上,死的便不仅仅是父亲。你如今已沦魔道,黎嵘便是助纣为虐。你们俩人皆该死。我不是目无律法的人,我要你们死得理所应当。”
  净霖说:“澜海因你而死,却也在你的掌心里写下我的名字。你不明白是为什么吗?”
  云生说:“他不过是病入膏肓,意图透个风声给你。”
  “不是。”净霖斩钉截铁地说,“他写下我的名字,不仅是要告诉我兄弟中有叛徒,还是在告诉你,除你之外,还藏着一个他也不知道确切面目的人。”
  云生骤然冷下面容,说:“你意乱我!”
  “陶弟死在血海中,是谁助他化魔,是谁放他下界。”净霖语速渐快,“当年临行时,又是谁对我提及剑穗一事。”
  云生猛地退后,却已经来不及了。他听那阶上渐起脚步,黎嵘身着绛红大袍缓步而上。
  净霖轻轻道。
  “你所言不假,人若久居高处,便会疏于防备。今日是你死,还是他死?云生,黄雀来了。”


第121章 破茧
  黎嵘立于最后一阶, 缓跪下膝,说:“君上。”
  云生遥遥地揣摩着黎嵘的神色,被净霖三言两语挑拨了心弦, 却不肯轻易露出畏惧之色。他珠帘的摇晃逐渐平息, 将变幻莫测的神色都隐藏在其后, 说:“邪祟已除?”
  黎嵘说:“正在殿中, 待君上处置。”
  “你为何不杀了他。”云生步沿着金笼而动,把净霖隔在了两人之间, “他若不除,必生灾祸。”
  “正因如此。”黎嵘说,“方须君上亲自处置。”
  云生心中已生间隙, 断然不肯靠近黎嵘。他笑:“算什么大事,兄长还不能做主?”
  “君臣有别。”黎嵘抬眸,扫了净霖一眼, “前车之鉴正在此处,此子不可小觑。”
  “我欲放净霖一条生路。”云生忽然话锋一转,搭着金笼说, “东海诞大魔, 净霖虽曾有坠魔时, 可如今看来不似传闻中的那般。兄弟一场,难免会动些恻隐之心。”
  黎嵘撑膝不语。
  云生说:“你杀他之心已到了这个地步吗?”
  “我不曾对他动过杀心。”黎嵘并不看净霖, 他说, “只是隐患不除, 人心惶惶。君上已召三界会审, 净霖恶名昭彰,恐怕逃不过去了。”
  “我今为主上。”云生说,“杀不杀他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黎嵘长叹一声,说:“事到如今,君上却欲妇人之仁。你若不曾下令捉拿他,兴许还有迂回之策。可眼下君上要面对的不是一把咽泉剑,而是前途莫测的双剑。那孩子跟净霖如出一辙,杀父弑君之事已有一轮回,你此刻不杀他们,他们来日便能再行凶事。君上,且要三思。”
  净霖回首,并不明白“如出一辙”的含义。
  云生的阴阳珠丢在地上,形成黑白太极。他步踏白色,说:“净霖在这里,大魔又是谁?”
  “不论是谁。”黎嵘镇定地说,“只要严守东海,待会审之后,自见分晓。”
  云生忽然问:“东君何在?”
  东君冒水而出,狼狈地爬出去。大雪狂舞,他山河扇甩也甩不开,墨迹污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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