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少年(44)
这命令其实有些荒唐, 蛮军刚退, 到哪去突击,去人家草原大本营么?但众人却见宗朔一脸平静的样子。
由于军令所限, 他只带了几个营卫亲信与裨将, 还有自愿降职跟随的刑武。
赫连诘稳坐帅椅,志得满满的故意刁难,“先锋官一向战无不胜,想必去去就回,实在不必带众多口粮来拖累行程,三日之备, 足够了。
宗朔看着赫连诘阴鸷又有些扭曲的脸, 理都没理他, 骑上乌骓,带着人调转马头便往城外去了。他生来便气势不凡, 如今上下一对比, 更显得赫连诘仿佛一只跳梁小丑。
赫连诘脸色发青的看着身姿飒踏的宗朔, 那背影,仿佛是自己这辈子都攀不过去的高山!不过,他又缓和了心情, 冷笑一声,不急, 如今草原上的各个首领, 可是都红着眼急切的要杀他这个“月氏”呢, 消息已然放了出去, 看他怎么活着回来!
宗朔出城,大批的兵将列队在城门口目送,赫连诘却直接下令关城门,众人不得已,便都沉着脸回城。倒是隐在人群中的萧冉,他隔着层层的金甲卫队,眼神幽深的看着高坐帅椅的二皇子。
他如今手头还有殿下交代的事没做完,不宜冒动,这笔账,他要慢慢算。
戈壁茫茫无际,天如盖,地似庐,到此刻浓云蔽日,暗沉沉的苍穹低低的压着砂砾飞扬的荒土。
宗朔与身后一行人,沿着两边隆起的沙丘,策马狂奔,转眼就不见身后雄伟的昭城城门。
雨前的劲风挟卷着砂石,一路上“唰啦啦”的扫打在众人的皮甲与面颊之上。就连刑武那一脸乌黑的厚面皮,都被砸的生疼,中原腹地的兵将,是很少会在这样的天气中急行军的。
“殿下,呸!殿下,沙子糊嘴啊,一会儿就下雨了,咱们先把斗笠带上吧。”好歹能挡挡脸,虽然聊胜于无。
宗朔并不觉得如何,但他看着身后几个人一手持缰绳,一手挡脸的动作,便回身将马背上挂着的蓑衣披在了身上,几人也紧随其后,刑武更是将斗笠压的低低的,还把连着笠边的绳子紧紧的系在下巴上。
“加快赶路,天黑前到汇合地点。”
几人连忙答是,于是大声喝马,唯有宗朔的乌骓不必提醒,它若是奔起来,要比这几匹马快上很多,于是此刻为了与众人同行,乌骓就如同闲庭信步,没怎么发力。
天边隐隐有滚滚的闷雷声传来,渐闻渐近,眼见暴雨将至,众人以宗朔为首,逐渐贴着沙梁行进,渐渐远离开阔的地面。
疾行之间,旁边的戈壁石丘便如同自己会流动一般,连绵且迅速的朝身后退去。
但在众人含胸低首的抵御迎面风沙的时刻,宗朔却是身上一僵,他侧脸看了一眼石丘的脊梁处,忽而又一把扯下了遮眼的斗笠,不可置信的侧过整个身躯,朝后看。
众人正飞奔着吃沙子,就看原本在前的大将军毫无预兆的勒马,那大黑马半身都随之抬起,高壮的体格与精悍的线条清晰的展露在众人面前。
头马停下,众军马也随之驻足,几人还以为是敌袭,瞬间戒备的抽刀。但一转脸看向宗朔,就见他们大将军,周身僵着,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紧紧的盯着石丘顶端,众人也纷纷回头望去。
宗朔目之所及,是荒草寂寂、平沙莽莽的丘陵,是浓云翻卷、暗色无边的苍天,是狂风呼啸、飞沙走石的人间天地。
也是风雨如晦中,一个少年从暗色深沉处跋涉而来,他发丝随风飞扬,丝丝缕缕的拂过美的生机勃勃的面颊,也拂过那双眼睛,那双如星河灿烂的明眸。
少年跑的极快,追到了狠处,几乎四肢着地,骏马这样飞驰,他竟能以人力,追出戈壁三十里,且追的悄无声息。
宗朔只觉眼前的景象叫他的心都收紧了,冷硬的冰山被生生砸掉了一角,他知道,自己与那深渊渐行渐近,但却无力阻止……
众将都面面相觑,刑武叹了口气,朝他们将军看去。
宗朔握着马鞭的手极用力,骨节隐隐发白。他终于从仿佛幻景一般的情境中醒过神,举着马鞭朝石丘上大吼,“出来!”
原来,由于石丘有乱石块遮挡视线,阿曈没注意这帮人,等追到了近处,才发现他们竟停了!但他跑得实在太快,沙地又软,刹不住脚,眼见就要冲到他们眼前了!
所以阿曈便就身一滚,趴到石丘背面,躲着不出来,只呼哧带喘的露出半个脑袋暗中观察情况。
任谁看了,都要说上一句,真是掩耳盗铃。
天边的雷声愈加的急,宗朔见那少年还假装没听见,便“啪”的抽了一声马鞭,极响,又喊,“你给我出来!”
于是,众人只见,从石丘背面,磨磨蹭蹭的出来一个人,头上的小辫子里都是沙子,脸也灰扑扑的,正是他们大将军的那个小亲卫。
几个人都是宗朔心腹,此刻便都颇为心照不宣的驾着马稍离的远了些。
“你跑这来干什么!回去!”宗朔的语气有些急,有些燥,还掺杂着最近有些抑制不住的暴烈。
阿曈闻言有些委屈,心里有些难受了,他跑了一路,气还没喘匀呢。
“我去草原。”
“我不是叫你回家?你家在草原!”
阿曈低头扣手,指甲缝里也是沙子,他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自己不想看见那男人怒火中烧的脸,于是扭头背过身子,“天下那么大,我去哪,你管不着!我已经不是你的亲卫了。”
说罢,少年坐在了沙堆上,身上犹自还挂着一个小包袱,背影在苍凉的戈壁间,只有那么小,显得既孤独又可怜。
宗朔狠狠喘了几口气,他简直五内俱焚。
他人生头一次觉得进退维谷,他想给少年选一条更好的路走,但显然,这人执拗又倔强,所以,他不是他的对手。
男人缓了语气,一字一句的问,“你最好现在掉头回去,还来得及。”
阿曈背着身,停了一会儿才闷闷的说,“谁跟着你!我,我是跟着我侄子,出门在外,得看着他点。”
宗朔二话不说,当即下马,抬手就把乌骓赶到了阿曈身边。意思很明显,马给你,回去吧。
阿曈没想到男人竟然这样果决,不是说将军的马很重要吗?于是,他当下便没了借口。
支支吾吾半晌儿,阿曈再也忍不住,红着眼睛扭头,从怀里掏出宗朔的命牌,一把扔还给男人。
“还你!我不要了。”
木牌掉到宗朔脚下,滚了两滚,在朔风中萧萧瑟瑟的。
宗朔低头盯着那块陈旧的命牌,当即沉默,他沉默了好久。
“我给过你机会了。”
阿曈还在生气,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也乱糟糟的,于是没听清,“什么。”
宗朔捡起了命牌,从胸膛中缓缓的喘出了一口气,“过来。”
阿曈瞄着他,没动,但乌骓却缓步走过去了。于是他便气闷,这人是在叫他的马吧!
少年刚要转头不理人,就听身后的男人气息沉沉的又说了一遍,直叫阿曈愣了一会儿,然后默默的凑了过去。
男人握着命牌,盯着他,朝他说,“阿曈,过来吧。”
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虽然只是小名。
还在前方的几个人眼看两人缓和,也大约猜到了宗朔的意思,刑武叹了口气,直嘬牙!不容易啊不容易,这小亲卫有两下子啊!
于是看着还在犹豫墨迹的两人,刑武朝宗朔喊了一句,“殿下,下雨了!快走吧。”
几人耽搁了这么一会儿,就见远处的浓云已经逼近,连风都停了。
阿曈尚且站在宗朔身前仰着脸看人,就鼻尖一痒,几滴豆大的雨点滴在了鼻子上,随即而来的,便是哗啦啦的大雨。
这时,宗朔动作快了起来,他一把按在乌骓的马鞍上,提跨上马,转身就把阿曈也挟了上来。宗朔伸手给阿曈拍了拍辫子里的沙土,而后张开蓑衣,把少年拉到了自己怀里,给包裹严实了。
刑武看着宗朔策马赶上来,便看了看他怀里的人,宗朔带好斗笠,只说了一句,“先带着。”
随后,便驾马前行,在雨幕中飞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