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少年(29)
宗朔沉稳的坐在中军之上,如镇山岳。探报的斥候来来回回报了三次,一次比一次急,乃蛮的攻城骑兵也一次比一次近。
直到斥候报说敌军前锋骑兵渡河,后边步兵紧随之时,宗朔抬手拿出令牌,给步兵统领,“开河堤,截断敌军连结。”
又报,蛮族骑兵冲出林中,步兵落后。宗朔又拿令牌给□□营,“启绊马锁,射重弩。”
再报,骑兵已临城下。几番下来,蛮军损失人数事小,但他们往往是凭着一股蛮杀之气勇往冲锋,如今首战先连挫锐气,是为战先攻心。
宗朔这才挥着马刀,与众将直奔城楼。
阿曈有些紧张,他的嗅觉灵敏,随着从城外吹进来的戈壁烈风,少年已经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这不是动物的血气,是“人”的血气,很多很多人的血气。
但他初来人间,只能是个看客,守城的营卫队连城楼都不让他上,说有流箭,别射到他。
阿曈无法,只得回身,他又急急忙忙的找到了奋力搬箭运箭的辎重营,阿云与书生都满头大汗的在拆箭捆,卒长看到阿曈,急忙朝他一摆手,“快回后方的帐中去,乱糟糟的,伤到你呢!”
阿曈又到相熟的营卫队,队长“诶呦”一声,“别跑了,快,把甲先穿上,回屋等着。”
于是阿曈又被急慌慌的送到了帐里,再等他跑出来,随着来回奔忙的城兵,少年就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直到他下意识的走到了小厨房。
阿曈忽然被叫住了,“来,小统领,过来。”
他往屋里一瞅,竟然是伙房的大叔,他独自清清静静的站在院中,尚且有闲心给只晒了一面的土豆干翻了个面。
阿曈走到厨子眼前,“大叔!你不打仗吗?”
厨子一笑,“急什么,怎么,你慌了?”
阿曈左右瞅了瞅,犹豫的点点头。
“治大国如烹小鲜,这打仗啊,也像做菜,再怎么心急翻炒,也得火候到了,才能吃不是。不必慌,此战必胜。”
“赢了就不用死人了么?”
“赢了就不用死更多无辜的人了。”
阿曈想了想,在这个菜香满溢的静谧院子中,渐渐沉静了下来。而后朝厨子弯腰一行礼,转身又往外跑去了。
厨子踱步到桌台前,端起了一杯酒,高举敬天,而后缓缓倾撒入地。
他看着自己那把豁口的大刀,举杯又敬,“十二年弹指一挥间,属下垂垂老矣。”
缓了一会儿,厨子又说,“少将军,尤似您当初,唉,难呐。”
阿曈跑出了小厨房的院子,直奔城门而去。他若是真跑起来,谁也拦不住他。
可还没等他到城门,就见远处宗朔身披飞云甲,挎着黑金大刀,骑着乌骓,已然带着昭城内无数的骑兵,即将要冲出城门。
蛮族骑兵已退,宗朔乘胜追击,势必要灭一灭齐格的气焰,他在草原呆久了,自以为世间无敌,行事胆大且毫无分寸,宗朔要用这一败,来惊醒他。乃蛮老可汗尚且在世,草原各族还轮不到他腥风血雨。
宗朔已然要冲出城门,却在抬眼间,从箭弩林立,机扩森然的城楼上,看到了一个穿着青色布衫,梳着一头小辫子的少年。
他半个身子探出城墙,挥舞着手中不知从哪扯下来的大旗,朝浑身重甲的宗朔高喊。
“宗朔!要赢!那我就写十张大字!”
阿曈平日说话还好,但一大喊,音调便带着些狼嗥的声音,结尾处喊到“大字”,差点就克制不住,仰着脖子嗥起来了。
宗朔看着满城头甲胄中,那一抹唯一的鲜活亮色,又听着这稀奇古怪的调子,纷乱之中只觉得少年格外生机勃勃。
他朝阿曈一摆手,而后,便转过脸,沉着眸子,策马提刀,飞驰而去。
第二十四章 下来干什么,人世凶险。
宗朔已带着大军追敌而去, 阿曈却还趴在城头朝远处望着,手里举着的旗子也垂了下来,整个人蔫蔫的。
此刻他却觉身后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转脸一看, 是个不认识的面孔。
“小统领,这是喂马的苫布, 在城头挥, 是不是不太好。”这味道确实不怎么新鲜。
阿曈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赶紧从城墙上跃下来,身后拖着“旗子”,正要乖乖还回马房去。
刚走了几步,就见一个总在宗朔帅帐中看到的将军, 他卸下身上拉重弓的弩子, 转脸微微笑着朝自己说, “小统领,写大字呐!”
而后又有脸熟的人过来朝他说, “小统领莫慌!不行我替你抄, 才十张嘛。”
阿曈这才反应过来, 他卟楞着脑袋来回瞅了瞅,就见城墙上,黑压压的竟卧着一堆的弩兵与填箭手!如今守城得胜, 大将军追敌而去,他们这才敢稍稍放开因拉重弓过多而麻木的手指。
刚才又得见阿曈骑在城墙上, 半嗥半喊的要将军赢, 倒是心中放松下来, 都笑眯眯的看“小统领”的热闹。
终于有一个小兵没忍住,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后城墙上众多兵将就开始小声的乐起来。
阿曈竖着耳朵来回瞧了一圈,小脸当下就红了。
糟糕!这回全城都知道他还要写大字了!
于是阿曈迅速的扯起身后的喂马苫布,卷起来就跑,等他下了城楼,上边才传来“哈哈哈”的大笑声。
不过阿曈被这么一打岔,倒是心情没那么低落了,他到空空的马棚里还了布,便跑到辎重营找书生与阿云,一看两人抬重箭累的腰都直不起来,又回帅帐拿了药给他们俩揉腰。
旁边卒长徒手搬着一大捆箭,正在整理归纳他们卒送了多少捆剑只上去,这个战后是要报数的。路过这累的不行的两个新兵,他哈哈一笑,“小娃子,新来的受不住,搬惯了就好了,保准给你们练出一身腱子肉!”
书生闻言苦笑,他自从来了军营,到如今,体格已然结实多了,若是从前叫他这么没命的搬箭,他早就吐血去见圣人了!
但阿云却依旧还是从前的体格,眼下这般累,他脸色有些发白,书生见他心事重重的忧虑样子,就不经意的说,“骁骑营由将军亲自指挥,必是百战不殆的。”
阿曈听这两人忽然提起骁骑营,好似在打哑谜。看了看阿云,少年眨了眨眼,直接问,“你担心萧冉啊。”
书生“嚯”的感叹,直接问,这可真不愧是他的恩公!阿云是知道战事如何惨烈的,他有三个哥哥,都死在了战场上,如今又抽丁,老父亲年迈又有伤病,于是阿云才心一狠,背着包袱连口粮都没拿,直接投身军营,替父从军。
阿云深知,再厉害的将军,都是血肉之躯,战场刀剑无眼,生死难料。况且,此番对战的,不是多年前他父兄参与的中原内部诸侯王的战争,而是与西北草原上,剽悍凶猛的外族作战。
“阿曈,你瞧见那帮蛮兵了么。”一人一骑就已经很高大吓人了,何况黑压压的朝城门扑过来!阿云在送箭的时候瞥了一眼,心惊肉跳。
“看见啦。”他不仅看见了,他前几天还抓了十来个呢。“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保护你呀!”
阿云一听,终于露出个笑模样,阿曈挠头,“那,你很担心的话,要不我带你远远去看一看吧。”以自己的速度和脚力,现在出城,还能追得上策马的大军。
书生一听,连忙摆手,“可不敢说这话!无令离营,要视作逃兵的,恩公,你可得守规矩啊。” 为防万一,书生又嘱咐了一遍,看阿曈郑重点头,才算完。
城内整顿,所有攻防武器都修补得当,只待大军凯旋。只是等了一天,依旧没有消息,斥候派出去好几个,都没追上,不知大军情况如何。
就在城中守将心中焦急的时候,两个宗朔身边营卫先策马回营,拿着令箭,报备大开城门。
而后过去了一个时辰,远处才传来大军归营的马蹄声与擂鼓声。阿曈本想上到城楼去,但上边人太多了,都在等。
于是少年便拉着也很焦急的阿云,一起爬上了主城旁高耸的城墙。阿云本有些惧高,但依旧一咬牙,扯着阿曈的手,跨步攀上了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