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眠之书(99)
前些天,位于白湖城的白昼大神殿送来了命令,让海港城神殿将怪物押送过去,由真正的神术施法者们进行进一步的研究。
但要押运怪物,就肯定要让它离开祷文监牢,那它就有可能逃走,也有可能被其他死灵师营救。
他们考虑过给囚车也刻上祷文,但其束缚力度肯定远远不如神殿内部。
也有人提出,那么是否可以让大神殿派几个人过来进行研究?这样就不必押送怪物了。但很可惜,这样是不行的。
白湖城大神殿是白昼巡者信仰的起源,建立在特殊地区,该地区残留有上古神术脉络,神术施法者必须身在此处才能发挥全部力量。所以,必须是把怪物送过去,而不是让高阶祭者和神使赶过来。
其实海港城也非常想尽早送走怪物,送到哪里都好,反正别一直留在城里。于是,各方人士初步商量了一下,认为可以用奥术的力量来辅助牧师与骑士们,花点时间,制作一批深度附魔的武器、防具、押送工具,而且要让奥术效果与神术祷文不冲突,可以叠加共存,保证押运过程尽可能安全。
牧首大致说完之后,换了执政官与冬蓟对话。除了押运怪物的事情,海港城里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冬蓟参与:海港城打算加强防御,城卫队要增加附魔武器,还要储备各类短效附魔工具。
虽然怪物已被抓住,但乌云在商会里潜伏多年,很可能留有残党。执政官担心这些人可能会蛰伏起来,伺机对海港城实施报复。
说明了大致的需求之后,执政官和牧首都直直望着冬蓟。
冬蓟等了半天,看他们不往下说,就主动问:“那具体是需要我做什么呢?是给现成的囚车直接附魔吗,还是什么别的?”
“这要你来决定,”牧师说,“我们事先合计了一下。在奥术改锻和附魔方面,你是行家,所以我们只提出想得到的效果,由你来决定如何去实现它。”
“也好。”冬蓟点头。
这种事确实一两句话说不清,得在具体的施法和研制过程中一点点确定细节。
客人中,有不少人在互相交换眼神。
他们多少有些惊讶:这个半精灵前不久受了那么大的委屈,现在竟然不先问好处和条件,直接就问工作内容……在大家的预期里,他应该先问“那我能得到什么”才对。
冬蓟不问,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
他并没有重获自由。在明面上,他仍然是死灵师的同党,仍然要为市集上的禁运品负责。
其实现在他仍然被关在希尔达教院的地下室里,接受着奥法联合会的监管。他可以被偷偷带回海港城,是因为海港城需要他。
从没有任何人公开表示他无罪。他能得到的报酬,就是和从前一样的生活。
初步商定了计划之后,就是沟通种种细节,比如附魔方式,需要的材料与助手,大致的进度等等。交谈之中,执政官夸赞冬蓟好沟通、心地善良、目光长远之类的,冬蓟明白他其实是什么意思,就微笑着接受了这份赞美。
对冬蓟来说,聊与法术相关事情比较轻松,能让他的心情变好一点,让他暂时抛开那些幽微的情绪。
第59章
众人从午后一直谈到天黑。阿尔丁不动声色地安排了晚宴,大家边吃边聊,到午夜之前,终于纷纷离去。
阿尔丁和卡奈都去送客人了。冬蓟一直默默坐在原处。
仆人们进来收拾餐具,清理地面,拿走了一半的烛台。他们手脚麻利,没多久就把一切都打扫干净了,宴宾厅又变得安静空旷。
过了好一会儿,阿尔丁回来了。送客人出去是一件挺花时间的事情,比仆人打扫宴宾厅需要更久。
他猜到冬蓟应该还在宴宾厅里坐着,所以直接原路返回了。
冬蓟抬头看向阿尔丁。卡奈没有和他在一起。
“卡奈大人还好吗?”冬蓟问。
阿尔丁说:“他回去休息了。”
冬蓟说:“卡奈大人应该长期卧床休息的,不应该出门,也不能像您一样这么长时间地招待客人。他在用法术固定伤处,所以姑且能自己走路,但这样下去没好处的,他休息不好,骨头长不好,即使将来腿不疼了,也可能会永远跛行。”
阿尔丁默默听冬蓟说完,走到他身边坐下。
冬蓟忧心忡忡地盯着面前的桌子,也不看阿尔丁。阿尔丁先是握住他的手,看他毫无反应,就伸手轻轻托住他的下巴,让他转过头来。
“你想说什么?”阿尔丁轻声问。
冬蓟微皱起眉:“我就是想说这些而已。难道您认为我另有所指吗?卡奈的健康对您来说不重要吗?”
“卡奈的事情看似简单,其实很复杂,”阿尔丁叹了口气,“将来如果你想听,我可以给你讲讲我们小时候的事,你就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了。但现在我估计你没心情听这些。”
说着,他再次握住冬蓟的手。用那种轻轻护着什么宝物般的姿势,把冬蓟的手笼在自己的双手中间。
“你一定是觉得我根本不在意你们,”阿尔丁苦笑道,“我似乎只在意海港城,不在意卡奈的伤,也不在意你经历了些什么……因为我没问你,甚至没亲眼看看你受的伤。”
“我没有这样想。”冬蓟说。
阿尔丁托起冬蓟的双手,稍微俯身,轻轻吻了一下手背上凸出的骨头。
抬起头时,他望向冬蓟的双眼:“其实在市政厅地下的时候,我看见过你的伤,还帮你上过药,所以我就更不想谈这些……于是只好和你说公事。我知道你会怨恨我,只是不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他这样说话,令冬蓟既有些感动,同时又有点更不舒服了。这种滋味太过奇特,冬蓟都不知该如何表达。
“伤不重,已经好了,”冬蓟想收回手,但阿尔丁抓得很紧,冬蓟只好作罢,“我只是……我觉得可能自己选错了路。海港城不适合我,这个地方的生活不适合我。阿尔丁大人,我适应不了……”
阿尔丁望着他说:“你不止一次表达过,你希望过那种平稳的、单纯的、不需要为生计操心、只需要沉浸于研究中的日子。如果你想要的就是这些,那么我可以给你,可以一直给你。前提是,你要信任我。就像我不懂法术一样,你也不懂我要处理的那些事,对吧?你不需要去适应什么,你不用学,那些事本来就应该由我来做。你留在实验室里就好。”
其实冬蓟已经找不到任何话来反驳了。
不,甚至不能说是“反驳”,他猛然发现,自己从头到尾并没有提出任何相左意见……他只是在零零碎碎地抱怨而已。
这一点令他懊恼不已。
一天下来,他脑子里交织了无数疑问,这会儿竟然一条也提取不出来了。
他突然想起了那种甜味点心——表面金黄,中间镶嵌着黑糖腌渍的果料,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点心上不仅有价贵的糖和油,还含有细腻的制作手艺。作坊将这类糕点直供宫廷,不对外经营,多亏那家作坊属于商会,冬蓟才有机会尝到这份新奇和甜蜜。
一回忆起黑糖点心,记忆中的甜味就立刻盘旋到了舌尖上,仿佛嘴里正含着那枚裹着糖浆的鲜果……忽然之间,冬蓟明白了。
他明白了是什么堵在他的喉咙里,让他总也问不出想问的话。
阿尔丁扶着冬蓟站了起来,给他多披了一件外套,带他离开了宴宾厅。
庭院中,走到树荫下的时候,阿尔丁突然吻他。冬蓟并不吃惊,甚至他早就料到了今晚的亲热。
他心里冒出一个有点怪异的念头:如果我感到排斥,就说明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一切。如果我不觉得抵触,那……我就真的没什么可抱怨了。
接吻的时候他还想着以上这些标准,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又把它们暂时忘记了。
他身体发软,只能把头靠在阿尔丁身上。他的面颊贴着蟒蛇的头部,二者之间隔着薄薄的亚麻衬衫。
蟒蛇应该是冰冷阴森的东西,而不是这种暖和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