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病(79)
“不会吧,”有人说,“陈员外说他们村每年都这样,没有哪次发了大水的。兴许一会儿就消停了,再等等吧。”
“这儿地势怎么样?”夏侯潋又问,“洪水要是来,半个时辰的工夫就能把全村给淹了,总得知道往哪跑。”
“不知道,天太黑,看不清。”又有个番子回答。
夜色很暗,四周都像蒙了一层纱,只能看见树影在地上摇晃,满世界都是大雨哗啦。夏侯潋犹豫了会儿,还是决定穿起衣服去找沈玦。
刚出门,正好撞上司徒谨。夏侯潋道了一声抱歉,司徒谨略点点头,进屋点了人,道:“掌班有令,雨太大,此处地势低洼,似要涨水。你们把马牵上山,往东边走,那里地势高,找个安全的地方扎营,务必保全马匹。”
番子应了声是,司徒谨又道:“剩下的人跟我走,扶殿下上山。”
“山路太窄,行不了马车么?”夏侯潋跟在司徒谨后面问。
司徒谨点了点头,锁着眉头道:“马也载不动他,只能靠人扛。”
前前后后八个人抬竹椅,福王撑着伞坐在上头,远远看去那八个人像扛了一座山。沈玦披着蓑衣走在旁边,脸色很不好看。凉飕飕的雨滴顺着蓑衣的缝隙流进衣服里,沈玦心里烦躁,恨不得把福王的一身皮肉给剐干净了再带他上山。
山那边传来阵阵雷声,像巨大的滚轮驶在天际。沈玦的神色顿时变了,四周的房舍纷纷打开,村民从里头跑出来,有的甚至没穿衣裳没穿鞋,没命似的朝山上跑。有人哐哐敲锣,嘶声大喊:“水来了!水来了!大家快跑啊!”
番子们奋力往前赶,可是扛着东西实在跑不快,路窄人又多,挤来挤去。眼见得目力尽处,冥迷之间恍惚现出一条白线,那线气势汹汹地压过来,近了才发现竟像一堵墙似的,排山倒海,摧枯拉朽地奔腾而来。茅顶泥墙的屋子全趴了,连陈员外的大宅院也没能幸免。树倒了一片,鸡鸭猪牛全被冲出来,甩着羽毛和蹄子撞进人堆里。
番子被冲散了,福王没了踪影。沈玦也被洪流裹着,一张口水全涌进来,呼吸不了。水里是黑的,明明暗暗之间,有鞋壳子、木板、还有人的影子。沈玦伸手乱抓,什么也抓不到,只能张皇无措地下沉。
一个黑影扑过来,衣服被什么大力拉住,沈玦被拽起来,头露出水面,呛了好几口水,终于喘过气来。
“沈玦!你怎么样!”
睁开眼一瞧,是那个碍眼的家伙。沈玦抹了一把脸,掉过头就往水里扎。
领子却被那个人拽住,沈玦恼怒地回过头,大喊:“你干什么!”
夏侯潋也大吼:“我他娘的还想问你干什么!往东走!你往西游个什么劲儿!”
“福王!福王还在水里!”
“那个死胖子那么重,你怎么救!”夏侯潋简直要崩溃,“你脑子也涨大水了!”
沈玦咬牙切齿,吼道:“我必须救!”
说完,他掉过脑袋,不管不顾地朝西边游过去。没游出一截子地,又是一阵大水猛冲过来,他再次失去平衡。涌流之中,他的腰被一只手紧紧抱住,头脸被另一只手死死按着,后脑勺紧紧靠着背后的胸膛。水里面,一切声音仿佛都远了,但他仿佛能听见耳朵旁边有一颗心在跳动,一下一下,很安稳,很有力。
夏侯潋的背好像撞到什么,他听见夏侯潋闷哼了一声,然后他们停止漂流。夏侯潋把他托起来,他抹干净脸上的水,费力地睁开眼,才看见夏侯潋的衣裳被一根伸出来的树枝勾住了,恰巧救了他们。
夏侯潋让他先上树,自己紧跟着爬上来。这是一颗古木,已经枯了,只有光秃秃的树枝,可足够粗足够壮,没有被洪水冲倒。树干粗糙不平,被雨水冲过,像抹了一层油,亮亮地发着光。
夏侯潋蹲在树枝上拧衣服上的水。脚下是汩汩流淌的水流,不断有残破的木板、熄灭的灯笼、箩筐,甚至人和动物的尸体在下面经过。抬眼望过去,黑蒙蒙的夜色里,水覆盖了一切,粼粼闪着光,偶尔有几间残存的瓦顶冒出来,像孤零零的小船,在凄风中打着颤。
沈玦蹲在他旁边,脸色一直都很阴沉,不过总算打消了下水找那个胖子的念头。
“福王来了。”夏侯潋忽然说。
沈玦一怔,顺着夏侯潋指的方向往下看,一具肥胖的尸体顺着树下的水流经过,尸体泡的发胀,比他原先的体格又大了一倍,肿胀又团白的脸上五官都瞧不清楚了。
沈玦:“……”
福王死了,他的计划最重要的一环断了。
他以假圣旨诓福王光明正大地入京,藩王无诏进京,届时必定被羁押,假圣旨再被搜出,便可给福王安一个意图谋反的罪名。老皇帝虽然把虎符交给了他,要他保二殿下登基,可福王毕竟是嫡长子,老皇帝哪里能舍得下心弃了这个儿子。但福王不死,二殿下如何能安稳高坐龙椅?只要谋反的罪名传上去,老皇帝便是念及父子情谊也不能轻饶,福王将永无翻身之日。
况且,老皇帝蹬腿,福王又一死,魏德便再无靠山能够倚仗。
可如今,一切谋算都打了水漂。
沈玦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大夏天的,虽然下了雨但还是闷热,可蹲在沈玦旁边,夏侯潋觉得很冷。
“掌班,”夏侯潋拧着衣摆,道,“如果你想要逃的话,我可以帮你。我有经验,保你出大岐没问题。到时候下南洋还是去东瀛,都随你。”
沈玦看了他一眼,道:“为什么帮我?我这样待你,你该趁机杀了我才对。杀了我,你就自由了。”
夏侯潋道:“早年杀了太多人,怕死了之后下地狱,现在积点德,能救几个是几个。赶巧你碰上了,算你走运。”
“这世上没有地狱。”
“信就有。”夏侯潋拧完衣摆拧裤腿,“怎么会没有呢?要是没有地狱,就没有阴曹地府,没有阴曹地府,咱们和至亲挚爱一旦阴阳永隔,就再也见不到面了啊。所以还是有的好。”夏侯潋落寞地笑了笑,“你说对不对?”
沈玦沉默着看着他。
“你叫尚二郎,是么?”
夏侯潋点头。
“尚二郎,”沈玦扶着树干坐下来,问道,“这些年,夏侯潋还活着的时候,过得如何?”
夏侯潋望着黑不溜秋的水面想了想,道:“挺难熬的吧。他爹杀了他娘,他杀了他爹,哥哥没了,师父死了,整个就是一人间惨剧。”
沈玦放在身侧的拳头紧了紧。和他收到的线报一样,夏侯潋果然一直在苦海里煎熬,可他却无能为力。
“他怪我吗?”沈玦道,“明明当上了东厂提督,却没有去救他。”
夏侯潋惊讶地看了沈玦一眼,道:“怪你干嘛?这些关你什么事儿?应该他跟你说一声对不住才是,撒谎成性,轻诺寡信,你说的都没错。”
夏侯潋顿了顿,低声道,“对不住。”
沈玦的心震了震,这个男人说“对不住”的时候,他仿佛真的听见了是夏侯潋在道歉。那么相似的语调,那么相似的气息,差一点他就分辨不出来。他的手掐着树干,指尖破了都一无所觉。心脏那块地方闷闷的,仿佛透不过气来。他觉得痛苦,站起身来,仿佛这样就能好受些。
低下头,正看见夏侯潋的背,一条狰狞的伤口横在他背上,还淌着血,可这个人方才言笑自若,仿佛身上什么伤也没有似的。
“你受伤了。”沈玦攒眉。
“小伤,不碍事。”夏侯潋不以为意。
“把衣服脱了吧。湿衣裳,裹着不好。”
夏侯潋不肯。沈玦劝了几句,他硬是不脱。沈玦蹙了蹙眉,不再说什么。
他不愿意脱,沈玦总不能撕他的衣服,他自己不要命,那便罢了。
等了许久,水渐渐矮了许多,远远的有人划着船的身影,“掌班!掌班!你在哪儿!”的呼喊声顺着风遥遥传过来。夏侯潋大喊着挥手,人近了才发现,他们划得不是什么船,而是一块大木板,手里的浆是根长木片。
夏侯潋和沈玦得了救。司徒谨使了银子,让他们暂时借宿在山上几个猎户的家中。底下的村庄成了一片汪洋,灰蒙蒙的天穹下,水却发着亮。凄迷世界中,唯有山上几点微弱的灯火。村民们哭天抢地,许多人都一夜之间失去了亲友。
脚刚落了实地,沈玦这厮就翻脸不认人,硬逼着夏侯潋给一个番子易容,要把他易容成福王的模样。
“假冒皇子,这是大罪!易容能瞒几时?况且那是个胖子,他是个瘦子,晚上睡觉衣服一脱,棉花露出来,全露馅了!”夏侯潋苦口婆心地劝说,“三思而后行啊,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沈玦捧着热茶,淡淡道:“我自然知道。不必你费心,你只管帮他易容就好。”
“我不干。”
沈玦冷笑:“怎么,在大水里绝处逢生回来,梳洗断锥便不怕了?”
“掌班大人,我救了您的命。”夏侯潋气得发笑。
“哦?”沈玦扫了他一眼,“咱家受了惊又受了寒,昨儿的事儿,都忘得差不多了。”
“……”
沈玦最后用朱顺子的命威胁夏侯潋,让夏侯潋帮那个番子易了容。夏侯潋不知道沈玦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但看这样子,左不过让这番子假冒成福王进京夺嫡。沈玦这个人,真是不要命了!
他一向是这样。一旦拼起狠来拼起命来,谁都比不过他。夏侯潋还记得他小时候是怎么寒窗苦读的,在宫里又是怎么练刀的。那个寒霜一般的少年,从来星夜不休,寒冬不辍。时光固然可以改变一个人,但有些东西早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磨之不灭。
身娇体弱这一点也没变。纵然灌了许多杯热茶下去,沈玦还是病倒了,在床上躺了一天。司徒谨和番子去各家讨了草药,熬成一碗碗苦茶给他灌下去。夏侯潋隔着窗子往里瞧,简陋的架子床上隆起一个坟茔一样的包,沈玦睡在里头,脸烧得通红。
沈玦窝在棉被里面,大夏天的,还裹着棉被,可他仍觉得冷。山上猎户家的茅草屋,四处都是干草味道,靠墙放着箱笼,脚边上一张被虫子啃得满是窟窿的木桌,不大的屋子被杂七杂八的东西挤得满满当当,他睡在里面,也像一个被随意弃置的物什。被窝是人家盖过的,一股描述不出的臭味,他觉得难受。
夜没有尽,窗子里透进来蒙蒙的亮,纱窗外面是阴森的树影,偶尔传来村民呜呜的哭声,像鬼魂在徘徊着嚎叫。
他觉得渴了,想要水喝。可旁边没有人伺候,司徒谨他们都是他的下属,不是他的仆人,不会跟在他身边鞍前马后地侍奉。他们给他灌完了药就觉得完事儿了,等着天亮他醒来继续发号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