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病(135)
“好,按时吃药,我把沈问行留在这儿看顾你。”
夏侯潋无奈,“我又不是小孩儿,况且不是有莲香姐在么?”
说到莲香,沈玦有些头疼,“莲香那你好生与她说说,若是说不通,我晚上回来再说。”
夏侯潋点点头。
沈玦站起来走了几步,刚到山水围屏边上又倒回来,紧紧抱住夏侯潋,“你是我的了,对不对?”
夏侯潋笑起来,“是你的,都是你的。”
沈玦这才满意了,到围屏后面换了官服,让夏侯潋帮着他束发戴网巾,最后对着镜子整了整乌纱帽。夏侯潋做惯了风筝灯笼之类的小玩意儿,束发的功夫也不错,一根根都掖得严严实实一丝不苟。瞧着菱花镜里的两个人,倒真像夫妻那么回事儿。
沈玦回宫了,沈问行进来收拾汤碗。夏侯潋坐在外间的月牙桌边上喝水,沈问行见了他,上前恭恭敬敬呵腰喊了声:“娘。”
夏侯潋还没来得及咽下喉咙的水尽数喷在了沈问行脸上,沈问行抹了一把脸,甩了甩袖子,道:“您怎么还喝吐了呢?”
“你刚刚叫什么?”夏侯潋怀疑自己听错了。
“娘啊,”沈问行拿抹布擦桌子,“您现在是干爹的对食,可不就是我娘吗?”他想了想又道,“好像是有点儿不对头,可叫您爹也不对啊,两个爹岂不乱套?”
这厮不过小沈玦五岁罢了,认沈玦当爹已经够乱套了。夏侯潋坐在拔步床上脱靴子,道:“得了吧,以前叫什么现在还叫什么。”
刚想躺回去再睡一觉的时候,莲香走进来唤了一声:“小潋。”
他愣了一下,见莲香站在门帘后面,忙让她进来。一面手忙脚乱地从脚踏上下来,在罗汉床上坐定,沈问行搬了张杌子给莲香坐。炕桌上的香炉飘着袅袅白烟,窗边儿上的响玉叮铃铃地响。夏侯潋和莲香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互看了半晌,谁也没说话儿,屋子里弥漫着沉默,尴尬得紧。
莲香是府里的老人了,沈玦不在家的时候,府里一应大小事务都是莲香在管。这么多年为了沈玦辛苦操劳,他和夏侯潋这事儿必须得知会她一声儿。夏侯潋嘴笨得要命,还没想好怎么开场,没想到莲香就已经找过来了。
这么尬着不是事儿,夏侯潋轻咳了一声儿,正要说话,莲香倒先开口了。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大串钥匙来,笑道:“唉,其实这事儿我早该想明白的。少爷巴巴找了你这么久,怎么可能只把你当兄弟看?你是不知道还没把你找着的时候,少爷经常去你娘留给你的院子里发呆,有时候坐在廊庑底下,一坐就是一个时辰。要不是对你有心思,怎么会这样朝思暮想?”
夏侯潋有些怔怔的,呐呐张了张口,问道:“少爷……那时候就对我有意么?”
莲香长叹了一声,道:“还有当年,你记不记得你在柳州被姓柳的抓到,押去斩首。这消息一传到京城,少爷什么都不管了,骑着一匹马就出了京。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去柳州救你去了,从京师到柳州,跑了十七天,马儿不知死了多少匹。”
“何止呐,”沈问行在边上咂舌道,“魏老贼因为干爹擅离职守怪罪干爹,干爹从晌午跪到黄昏,才保住厂督这顶乌纱帽。”
夏侯潋怔怔望着地面,鼻子里慢慢盈满难言的酸楚。多年前的情形历历浮在眼前,他还记得他在死地里冲杀,厮杀之中那个黑衣面具的男人利箭一般冲出乱流,向他伸出苍白冰凉的手。他那时还不敢相信,后来才知道是沈玦,可他从不知道沈玦为了救他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何德何能,竟得沈玦如此垂青?
视线里一串黄铜钥匙递进来,他抬起头,看见莲香含着泪微笑,“你这孩子,打小就跳腾,谁知少爷怎么想的,竟看上你这泼猴儿。也罢,少爷吃了太多苦,只要他顺心遂愿,我心里头就高兴。这是家里中馈钥匙,今儿起就交给你了。”
夏侯潋摇摇头,把钥匙推回去,“我脑子笨,干不了这活儿,莲香姐,还是您管着吧。”他把沈问行拉过来,按着他坐在杌子上,“他从前跟我说以前的事儿净挑不痛不痒的说,今日你们一说我才知道他瞒了我这么多。正好今天没事儿干,莲香姐,小沈公公,麻烦你们告诉我,少爷这些年到底经历了多少?他吃了多少苦,捱了多少难,我统统都要知道。”
第109章 雨时天暮
暮鼓声里,阿雏坐在菱花窗边望着庭院,外面在淅淅沥沥下着雨,雨幕里的瑞香花垂头耷脑,很没精神似的。
前几天东厂番子忽然夤夜造访,把云仙楼翻了个底朝天。所有嫖客和妓女都被赶到天井底下,大家挤成一堆,像受到惊吓的雏鸡。番子登门,无异于恶鬼上门索命。所有人一见那黑色曳撒腿就软了,瑟瑟伏在地上,谁也不敢动弹。
阿雏也在那人堆里,和姐妹们搂在一起惊恐地四望。她看见鸨儿的尸体被番子们拖出来,横在青石地上。那个老女人斑驳的白粉脸上一片死寂,平日里她神采飞扬,还没觉出老态,现在她死了,脸肉瘫软,像一团烂泥。
姐姐妹妹们都捂着嘴,露出一双惊惶的眼睛。紧接着又是一具尸体拖出来,阿雏立刻就认出来了,是夏侯,她的小厮。阿雏想跑过去,她的姐妹紧紧拉着她,几个嫖客也拦着她不让她动。她只能捂住嘴无声地哭泣,世界好像忽然间兵荒马乱,一下就变了。
番子们在东西两进院落里跑进跑出,搜出许多藏着极乐果的药罐子和酒壶,甚至还有花樽。一应物事统统扔在院落中间,女人们一瞧脸就白了。官府早有禁令禁止买卖极乐果,虽然赌坊妓院这些见不得光的地方还有流通,但一旦被查到就是在牢里关到死。
领头的档头用刀拨了拨那些瓶瓶罐罐,撩起眼皮瞥了眼那些恐惧的女人,哼了一声道:“果然都是伽蓝乱党,全部带走!”
霎时间四下里哭声震天,阿雏也惊慌失措,哪里来的这么多极乐果?她没有用过也要进大牢么?她的姐妹哭着哀求:“大人明查,那些都是妈妈给我们的,什么伽蓝,我们不知道啊!”
番子们充耳不闻,嫖客被挑出来站在一边儿,倌人们排成一列被推出院子。校尉举着鞭子在后头赶,那模样活像驱赶一群牲口。女人们平日里花枝招展的的媚劲儿都没了,柔言软语都变成了凄厉的嚎哭。
阿雏被推得晕头转向,快出院子的时候才想起来她还有夏侯潋这个救星。忙拎着裙子跌跌撞撞跪在鞭子底下,哀声道:“大人,民女是沈潋大人的旧识,求您让民女见他一面,他一定愿意救我的!”
“你是阿雏?”边上的档头走过来。
“是是,是我。”阿雏连忙点头。
“你不用跟着了,去那边。”档头指了指廊庑底下。
劫后余生还来不及喜悦,阿雏听见姐妹在身后求她救命,忙要继续磕头求情,那档头一插袖子,道:“阿雏姑娘,你知道云仙楼为何被查么?你们鸨儿是伽蓝暗桩。督主追查伽蓝这么久,甭管皇亲国戚还是平民百姓,沾上伽蓝就是个死。你运气好,督主开了金口放你条活路,其他人就甭想了。”
阿雏惶然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妈妈打小就在胭脂胡同,和好些官老爷都有交情,您一问就知道,怎么会是伽蓝暗桩?”
档头拿刀指了指地上的尸体,“今儿你们鸨儿送了壶酒给小沈大人,小沈大人一喝就歇菜了。我们上门拿人,她已经自个儿悬梁自尽了,你还说是误会?”
“小沈大人他怎么了!”阿雏蓦然瞪大双眼。
“怎么了?差点没命!”他哼了一声,“姑娘院里那个叫夏侯的也是暗桩,这不也自尽了?原本姑娘你是最逃不了干系的,督主他老人家心慈放你一马,你就捂着自己的小命偷着乐吧,别瞎整幺蛾子。等会儿我们还要盘问些事宜,还请姑娘多多配合,不要让我们为难。”
阿雏怔怔点头,退到廊庑底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姐妹被带走。她脑子里蒙蒙的一片,像被锈住似的转不动。这两日遭的难太多,她已经不会思考了,下一步该怎么办,她什么也不知道。
云仙楼很快被贴了封条,她被关在里头不能出去,一日三餐靠番子来送。阿鸢没有来看她,她想没来更好,阿鸢不过是山沟沟里的小君侯,一旦沾上伽蓝乱党的罪名,沈厂公要她的命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
幸亏番子待她还算有礼貌,除了不能随意走动,倒没什么妨碍,比平日吹拉弹唱的时候还更清闲了许多。她没事干,只能坐在窗边发呆。
云仙楼是三教九流汇集的地方,她混了这些年,算很有见识的了。前几年伽蓝风头正盛的时候,常常有人搂三两个唱的在怀里,神神秘秘掏出一面白瓷面具,说自己是伽蓝八部。叫什么的都有,迦楼罗、紧那罗、飞天锣、地陀螺,名字怪里怪气,她也说不上来了。其实多半是假的,伽蓝的白瓷面具早就烂大街了,路面上常有小孩儿戴着跑。他们冒充伽蓝刺客,其实是想骗骗没脑子的妓女,白白喝茶上铺不花钱。
她想她那个呆里呆气的小厮怎么可能是伽蓝暗桩呢?他要是暗桩,最多只能算一面呆锣,敲破了漆面也敲不出一个响来。她躺回罗汉床上长吁短叹,想起牢里受苦的姐妹还有生死不明的夏侯潋,又难过又着急,可一点儿法子也没有。
菱花窗被咚咚敲了两下,她猛地坐起身去开窗,却见百里鸢站在下面。她大惊失色,连忙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番子,忙让她爬窗户进来。
百里鸢身上都是泥水,妆花织金的蓝缎马面裙已经脏得不能看了,发髻上的钗环也松了,流苏直垂到脸上。阿雏一面帮她擦泥,一面数落:“你来干什么?要是被番子发现,你就不怕被抓进大牢里去?”她的马面裙擦不干净,彻底废了,阿雏丢了布,气道,“天底下怎么有你这样的君侯,天天爬狗洞钻姑娘的闺房。”
百里鸢可怜兮兮地望着她,“我只钻过你的。”
阿雏一瞧她这模样就心软了,叹了一声,转身去沏茶,忽然想起夏侯的事儿,转过头想慢慢跟百里鸢说,可犹豫了一下,最终仍是没有开口。好不容易有一个哥哥,却就这么死了,她一定会难过吧。阿雏又暗暗叹了一声,踅身去拿茶壶。百里鸢拉着她的裙带跟在她后面,阿雏转身她也转身,阿雏停步她也停步,像一只亦步亦趋的小狗。
“乖乖坐着,跟着我干嘛?”阿雏无奈了。
“我没来看你,你怪不怪我?”百里鸢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仰头瞧她。
“怪你干什么?”阿雏弹她脑门,“你不来才是对的。”
百里鸢觉得疼,噘了噘嘴,道:“那天东厂来抄云仙楼,我本来派了人要在路上把你抢走的,但是你没在人堆里。我家里有人病了,你也没事儿,我就没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