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病(74)
高晟背着手经过夏侯潋,故意撞了一下他的肩膀,低声笑:“两条狗而已,哪不能做窝?”
夏侯潋抬眼看他,黑黝黝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可怕。
朱顺子抱住夏侯潋的手,道:“老燕,冷静!冷静!咱可不能生事儿!”
夏侯潋站了一会儿,转身拿起红木架子上挂着的衣衫和包袱,还有墙上的雁翎刀,拨开锦衣卫出了门。朱顺子去自己屋拿了包袱,追在夏侯潋身后,连声道:“慢点!老燕,你慢点!等等我!”
牵了马,出了驿站,沿着大道骑马小跑。朱顺子唉声叹气:“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他还是魏公公的干孙子。咱们就忍着点儿吧!”
夏侯潋当然明白,要不然也不会吞下这口恶气。世道就是这样,颠沛流离这几年,他是最低贱的流民,遭过不少白眼,都忍了。毕竟不再是恣意妄为的刺客,他手里的刀,能不见血就别见血。
他仰起头望了望漆黑的天穹,没作声。
“唉,我本来也打算认个干爹干爷爷来着。”
夏侯潋转过眼问他:“那你怎么没认?”
“之前沈玦还得势的时候,我去捧过他的臭脚。可人家眼光高,端着架子,不搭理我!”朱顺子摇头晃脑,“还是魏公公慧眼识英雄!幸亏沈玦没收我,要不然今天我得跟着他倒霉。”
夏侯潋被这些人厚如城墙的脸皮惊呆了,不再说什么,两个人骑着马慢慢跑,看能不能去前面的人家借宿。
后方忽然亮堂起来,远远的传来喧闹声。夏侯潋扭过头,望见驿站的方向火光乍起,几乎映红半边天。朱顺子惊呆了,夏侯潋心头警惕,道:“进林子,快!”
两人催马进林,夏侯潋下了马,爬上树,蹲在高处手搭凉棚往驿站那望。殷殷火光中,有身着黑衣,脸戴白面具的刺客四处穿行,火焰映在他们的面具上,流淌着鲜血一样的红光,每一个都像浴着鲜血和火焰的地狱修罗。驿卒尖叫着四散逃离,被刺客们追上,割断脖子。锦衣卫负隅顽抗,却抵不住刺客的攻势,一个一个倒在火焰里,任火舌舔舐衣裳和身躯。
朱顺子看得心惊胆战,结结巴巴道:“伽……伽蓝刺客!”
“不是,他们用的不是伽蓝刀法。”夏侯潋攒眉道。
“你怎么知道?”朱顺子惊讶地问。
夏侯潋没回答,只掏出怀里的信件,撕开封口,朱顺子手忙脚乱地拦他,口中叫:“你疯了!”夏侯潋避开朱顺子的手,抖出信纸,一看之下,朱顺子傻眼了,那信纸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有。
朱顺子夺过信纸,翻来覆去地看,问夏侯潋:“你是不是拿错了?”
夏侯潋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这不可能!怎么什么都没?等等……我知道了!一定是那种看不见的墨水,我听说这种墨要浇上水才能显形!”朱顺子斩钉截铁道,犹豫一阵,他解开裤腰带,往信纸上滋尿,滋了半天,纸都烂了,字还是没显出来。
“怎么会这样?”朱顺子哭丧着脸。
“还能怎么样,我们被耍了呗!”夏侯潋捏着鼻子,朱顺子最近一定上火,尿骚味重得很,“魏德那个老贼压根没想让咱们去接应什么福王殿下,咱们就俩靶子,拿来吸引各方人马的。那个福王,肯定有别人去接应他。”
“你的意思是,那些刺客是来杀咱们的?”
夏侯潋点头说是,“幸亏命大,被锦衣卫赶出来了,要不然死的就是咱们。”
朱顺子心有余悸,夏侯潋顺着树干溜下树,重新上马,道:“趁那帮刺客还没反应过来,咱们快跑。”
“咱们跑去哪?”
“去金陵!”夏侯潋策马疾行,黑衣融入黑夜。
两人一路向南走。夏天日头高,晒得他们头晕目眩,可还得马不停蹄地走。驿站不敢住,每天夜里睡在林子里,被蚊虫咬个半死。他们迎着日头跑,灌木丛划过脚腕,沙沙响。林叶堆成一簇簇,绿得像要滴下来。天上的云薄薄片儿,背后是鸭蛋青的天穹,看起来像棉布蓝底衣裳上绣的云影。
朱顺子每日都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这也难怪,他以为魏德是他千载难逢的伯乐,没想到是个催命阎罗。他的升官发财梦都成了泡影,现在连保命都够呛。
夏侯潋倒是没什么反应,仿佛没遇见这倒霉事儿似的。朱顺子偷眼看他,觉得这个老燕和从前不大一样。以前的老燕虽然也不怎么爱说话,可他是不会说话。现在的他沉默起来有种冷峻的味道,有时候也会笑,却总觉得有一种刻入骨髓的悲哀。
朱顺子猜他准是家里出了事儿,不是死了爹妈,就是死了媳妇儿。
“喂,老燕,你咋知道那帮人不是伽蓝的刺客。”朱顺子找话解闷。
“以前闯江湖的时候见过几回真刺客。”夏侯潋敷衍他。
“哦。”朱顺子策马和夏侯潋并行,“这几年伽蓝好像都不咋冒头了,《伽蓝点鬼簿》写到无名鬼就没了,我还想继续看呢。你见过无名鬼么?”
夏侯潋摇头。
朱顺子还想问,远处忽然有哒哒的马蹄声传来,一队人马自沙尘翻涌处奔出。两人勒停了马,在山坡上远远望着那队人马。
那是一队极精悍的男人,黑色曳撒紧紧地裹着衣服下结实又紧绷的肌肉,每个人都像一把收在鞘里的刀,一旦拔出,定然锋利无匹,锐不可当。
“东厂番子?”夏侯潋皱起眉头。
朱顺子眼睛一亮,不等夏侯潋反应过来就拍马下山,一边高呼:“等等!等等!”
官道上的东厂番子,说不准就是魏公公派去迎接福王的另一队人马。就算不是,他二人若能和他们同行,水滴入海,踪迹难寻,那些刺客很难找到他俩。
朱顺子的直愣脑筋破天荒地转得快了一回,来不及和夏侯潋细说,一人一马飞箭似的冲下山去,徒留下夏侯潋在他身后伸出抓空的左手。夏侯潋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不下那个愣头青,也跟着下山。
那队人马听到呼喊,果然停了。朱顺子激动地拱手说道:“多谢诸位等候,我们是……”
夏侯潋从后面赶上来,打断了朱顺子的话:“我们是锦衣卫的,前往嘉定办案。卑职是锦衣卫总旗高晟,这位是朱小旗。这是卑职的牙牌。”夏侯潋递上牙牌,一个番子接了去,看了几眼还回来。
朱顺子见了鬼似的看夏侯潋把那块牙牌收进怀里,这人什么时候从高晟那顺来的?一面又极快的反应过来,接上夏侯潋的说辞:“是是是,昨儿我二人路遇匪徒,差点没了性命。现在可好,遇上诸位同僚,不知可否同行一段,也好有个照应。”
番子都沉默着,面无表情地打量他二人,朱顺子一无所察,还陪着笑脸,夏侯潋已经悬起心来了。
他真的很想敲死身边的这个浆糊脑袋,这一群番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和朱顺子这种坑蒙拐骗的二百五完全不一样。他们的刀鞘和衣裳上都有干涸的血迹,一看就知道干了些不可告人的勾当。
会是魏德的人吗?还是……
番子让开道,一个男人从人群中打马而出。他的脸如刀刻斧凿,每一根线条都极其冷硬,皱起眉的时候显得很冷漠。
“不行,请回吧。”男人冷冷开口,一丝余地也不留。
朱顺子苦了脸,张嘴还想说话,夏侯潋拦住他,用眼神示意他快走。朱顺子延挨着不肯动,还打算求情。
此时,人群中忽又传出一个清冷的声音,低低凉凉,仿若流泉泠泠暗淌。
“司徒,不得无礼。既然是锦衣卫的朋友,自当倾力相助。”
夏侯潋转过头,目光穿越重重人群,落在隐在最后的那个人身上。
那人背对他们,明明同样是一身黑色曳撒,却穿出卓然不同的气度。不是精悍,也非雍容,而是难以言喻的骄矜。他侧过脸来,露出微微上翘的眼梢,仿佛墨笔扫过似的,勾勒出一派风流,只那眼神凉薄得有些过分,透着不露声色的冷漠。
“承蒙二位不弃,我们正好也要去嘉定,便一道走一程吧。”
第57章 惊澜再起
夏侯潋怔怔地望着沈玦,忘记了说话。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沈玦,可悬起的心慢慢落了下来。
这小子活得好好的,挺好。
沈玦掉转马头,迎上他的目光,隔着人群的对望,沈玦的眼神漠然又陌生。夏侯潋像被火舌舔了一下,忙收回目光,策马往后靠了靠。
朱顺子几乎吓呆了,结结巴巴地说:“还……还是不打扰了!是卑职唐突,实在抱歉!”一边说一边冲夏侯潋使眼神,“快走,快走!”
“二位何故如此见外?相逢就是缘分。”沈玦在马上欠身,含笑道,“最近道上不太平,匪徒甚多,我们同行相互也有个照应。在下谢惊澜,忝列东厂掌班之职。二位唤咱家谢掌班便是。”
谢惊澜……听到这三个字,夏侯潋心里一抽,手握紧缰绳。
朱顺子吓得腿肚子发抖,道:“这……这……”眼睛瞄向夏侯潋。
“既如此,”夏侯潋费力地扯出一个微笑,拱手道,“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朱顺子瞪着夏侯潋,夏侯潋没有理他,策马跟上众番子,朱顺子无奈,只好也跟着。一路风驰电掣,衔枚疾走。番子们沉默着奔袭,像一道无声的凶潮。马蹄溅起尘土,远远看过去,他们像裹在风尘中的黑色短箭。而沈玦就是最前方的箭头,锋芒毕露,冰冷又锐利。
他们足足跑了一天,临近傍晚才停下,就地扎营。朱顺子累得想要趴在地上,可还是硬撑着瞅准机会凑到夏侯潋身边商量对策。
“老燕,这可怎么办!”朱顺子头疼欲裂,“虽说咱们刺杀的时候蒙了脸,沈玦认不得咱们。可咱们现在入了狼窝,要怎么全身而退!”
过了会儿,朱顺子自己又道:“完蛋了完蛋了,我这右眼皮总是跳。右眼跳是什么来着?跳财还是跳灾?”
天阴阴的,没过多久,雨点儿下起来了,被凉风兜着落在地上,印出一个个青钱大的乌渍子。番子们忙着搭帐篷和行障,起炉灶,生火做饭。朱顺子在耳旁嗡嗡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夏侯潋透过来来往往的人望着前面的沈玦,他避开了人,站在几十丈外的小土坡上。
距离太远,夏侯潋看不太清,只能瞧见他黑不溜秋的一个影子,伶伶仃仃,孤单得不像话。
“喂,老燕,你听没听我说话!”朱顺子扯他的袖子。
夏侯潋扭过头,道:“他们肯定是秘密行动,被我们瞧见了,焉有放我们走的道理,不杀了我们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