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病(31)
走到一盏灯亭底下,半人高的灯座,桐油刷过的细纱罩着一豆青灯,盈盈地闪着光。刘得意四下里张望了会儿,踅身朝北面走,刚走没几步,不远处几棵树后掠过一个红影,差点把他吓得摔倒在地。他定了定神,再仔细看时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往前走了几步,扶着树喵喵叫了几声儿,又压低声音唤了句:“沈玦?”
无人应答。刘得意悻悻地鄙视了自己一番,准是看错了,自己吓自己。
往前又走了一程子,几座相连的楼阁映入眼帘,青瓦翘檐,画桥犹如飞云横于水波之上。刘得意按捺不住心里的欢喜和激动,着急地走快了两步到那桥上,猫着腰隔着雨帘四望,只期待心里想的那个人快快现身。
等了许久也没等来人,刘得意心里慢慢落空,邪火直窜上来。他定是被耍了,好一个沈玦,打了自己一回不说,还敢耍人!
雨虽然不大,站了许久,也足够让他变成落汤鸡了。凉意透过湿透的衣衫一丝丝地渗进皮肤,刘得意抱着胳膊抖成了筛糠,刚打算打道回府,眼一瞥,忽瞧见桥的那头栏杆上放了个什么东西,黄不溜秋的,像个布包。
该不是沈玦放那的,跟他玩儿猜谜呢?
刘得意心里又雀跃起来,急急走过去,眼看着要够着那布包了,脚下忽然踩到什么,滑不溜秋的,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撞在大理石的栏杆上。谁曾想这一处的栏杆早已布满裂缝,刘得意一撞上去,大理石登时四分五裂,石头和人都掉进了莲花池里。
池那头的老槐树下,沈玦漠然看着桥上的情景,转身穿过小径。
夜渐渐深了,羽林卫多了起来。沈玦站在花叶相接的阴影里,默默算着时间。一队羽林卫刚刚穿过抄手游廊,沈玦从花丛里走出来,爬上游廊,小步急趋。后苑的地图在脑海中浮现,他知道只要再经过一座观花亭就能回到乾西四所。
回廊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灯火明明灭灭,铁马叮当,声儿是细细碎碎的一长串。沈玦刚要拐弯,一双手从背后伸出捂住他的嘴,将他拖进了就近的一间屋子。
沈玦的心沉到谷底,下意识地要反击,身后人低喝了一声:“小兔崽子,大半夜的出来鬼混,是不是偷姑娘去了!”
是高娘娘!
沈玦正要说什么,高妃忽然又捂上他的嘴,伸手指了指外面。两个人极慢极轻地挪到门边,听见外头有两个羽林卫经过。
“咱们在这儿解手会不会被人发现啊?”
“发现个屁,这雨一冲,什么味儿都没了,怕什么?”
脚步声渐渐远去,沈玦暗暗心惊,原来方才这两个人在拐角那头出恭,若沈玦拐个弯,迎头便能撞上。
沈玦扭过头,高妃也十分警惕地听着外头的声响。光线很暗,沈玦只能隐隐看见高妃绣着摘枝团花的红底褙子,她的胸部鼓鼓囊囊的,好像比平常大了一倍。高妃抬起眼,正瞧见他盯着自己的胸脯不眨眼,抬手便是一巴掌,骂道:“臭流氓!”
沈玦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横眉怒目道:“你干什么!”
“你看我胸!”
“……”
沈玦竟然无言以对。罢了,方才她好歹救了他,不和她计较。沈玦深吸了一口气,心平气和地问道:“你怀里装了什么?”
高妃眼神躲闪,结结巴巴地说:“没什么,我什么也没装,我就是最近长胖了而已!”
“明儿就能吃上好饭好菜了。”沈玦耐心地说道,“你不给我看,明儿你也休想吃到好的。”
“哼,我不信!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哄了你屋里头那个傻不拉几的小白脸,还想哄我?”
沈玦刚平复的心情被高妃三言两语一说,又崩盘了,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哄他什么了?”
高妃往地上“呸”了声,道:“别看我傻,我心里门儿清着呢!你哄他陪你玩儿,给你当牛做马,还要陪你睡觉!”
沈玦被戳中心事,喉头一哽,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没有告诉夏侯潋迦楼罗来宫里找过他,更利用被刘得意欺负的事儿让夏侯潋答应留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习惯了耍手段,耍心机,只要能让夏侯潋留下来,瞒他、骗他又有什么?夏侯潋会知道这些么?知道了会讨厌他么?
没关系,他告訴自己,只要他不说,谁知道他曾碰见过迦楼罗呢?
只不过没想到他做得滴水不漏,瞒得密不透风的事儿倒叫这个疯子看得清清楚楚,沈玦冷笑道:“我看你脑子越发糊涂了,明儿该去太医署请个医正,好好给你瞧瞧。”
话还没有说完,高妃自己没有兜好,好几个泛着油光的肉包子从衣服里滚出来,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
沈玦:“……”
高妃含着泪捡起包子,仿佛死了孩子似的,瘪着嘴哭丧:“我的包子!都怪你!你是大坏蛋!”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连日的乌云散了,露出圆盘大的月亮,地上积着水,月光粼粼,像撒了一层碎银子。两个人进了顺贞门的门槛,悄悄阖上宫门,踩着满地霜雪似的月光往里走,高妃仍捧着那脏了的包子,眼眶里的眼泪要掉不掉。
沈玦长叹了一声,走到小厨房捧出一小盒糕点递给高妃,道:“这是我自己的体己,只有这么些了,你自己省点吃。”
高妃受宠若惊,忙把糕点揣进怀里,眼泪汪汪地说道:“我错了,你是好人!”
沈玦很无语,没再理会她,踅身走回屋。身上湿了一点儿,他站在门外先把身上的雨水拧干,才推门进了屋。太晚了,他担心吵醒夏侯潋,澡也没洗,脱了衣服便往小榻上一躺。黑暗里,炕上的夏侯潋翻了个身,口齿不清地问:“少爷,这么晚你去哪了?”
手冰冰的,沈玦哈了口气,道:“解手。”
“哇,这么久,少爷,你该不会有阳结之症吧,搞不好会得痔疮的,明儿弄点通肠的药喝喝?”夏侯潋清醒了些,大惊小怪道。
沈玦掀起眼皮瞥了夏侯潋一眼,不理他。
“你怎么睡到榻上去了?”夏侯潋问道。
沈玦想起在后苑里高妃说的那句“还要陪你睡觉”,心狠狠地一跳。高妃那个疯子,净说胡话。闭了闭眼,沈玦道:“两个人一块儿睡不方便,我就睡在这儿。”
夏侯潋有些纳闷,沈玦的心思向来七拐八绕的,两个人睡得好好的,也不知道自己惹了他什么,这就要分床睡了?因为和沈玦睡在一处,夏侯潋每天都乖乖洗澡,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沈玦是嫌他脏,嫌他臭,还是嫌他顶着个四喜的脸,长得丑?
算了,他认输,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夏侯潋从床上坐起来,赤脚踩在地上,走到沈玦榻边,一声招呼也不打,直接把沈玦囫囵个抱起来,沈玦惊得在夏侯潋怀里乱抓,叫道:“你干什么!”
沈玦在宫里头过得很清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抱起来没点分量。夏侯潋轻轻松松地把人抱到炕上,道:“哪有少爷睡榻书童睡炕的道理?”说罢,头也不回地回到榻上,钻进被子里。
沈玦沉默了片刻,盖上被子,也睡了。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主子们还睡在被窝里,奴婢们已经忙碌起来了。挑灯的挑灯,洒扫的洒扫,做早膳的做早膳。乾西四所是宫里头的化外之地,奴婢们一般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自从沈玦来了以后,虽然不要求他们像别的宫苑一样起早,但至少要赶上领早膳的时辰。
因为能吃上早膳,大家并没什么怨言,再加上沈玦一向赏罚分明,待人和善,大家知道了沈玦的好,也不便多什么嘴。夏侯潋受伤的时候不管这些,关在屋里睡得昏天黑地。现在伤好了,便自觉起来做事儿,少年人,力气足,洒扫庭除的一应杂活儿都包揽了。
和他一块儿扫地的太监们年纪也不大,十二三岁的年龄,正是活泼的时候。几个人一碰头,又在那瞎嘀咕起来。
“嘿,四喜哥,我方才去膳房领早膳,你猜我碰见什么了?”
夏侯潋还没接话,其他人倒争先恐后地问道:“你看见什么了?难道是新入宫的秀女们,听说个个天女下凡似的,让咱皇上挑花了眼!”
“呸,你裆里缺了一块儿,还能想女人?”小太监斜了那人一眼,继续道,“玉清池昨晚有人落水了,死得好惨呢,浑身上下跟发了的面团儿似的,戳下去就是一个窝。”
有人不以为意,道:“不就是溺死么?咱大岐开国到现在,玉清池溺死多少人了?宫妃、太监、宫女儿,猫啊狗的要多少有多少,这有什么稀奇的。”
小太监道:“要说他也倒霉呢。羽林卫的大哥说,这人半夜从膳房偷了金杯银盏,估摸着是打算送到琉璃厂去卖,谁曾想走路不留神儿,滑了一跤,赶巧桥栏杆裂了一块,人就翻下去了。”
“皇上在西苑新修了个豹房,许久不曾来后苑,这些太监宫女就不把洒扫修理当回事儿了,栏杆裂了都没人发现。幸好死的是个偷东西的小太监,要是哪个贵人撞了这背运,可得有一堆人得倒霉咯!”
夏侯潋插嘴道:“你说了半天,还没说死的是谁呢。”
小太监摸了摸头,道:“哎,忘了说了。是膳房的刘公公。”
夏侯潋蓦然一惊,不吱声了,心里七上八下起来。昨夜沈玦出了趟门,该不会和这事儿有关吧?
夏侯潋怎么想怎么觉着这事儿十有八九和沈玦脱不了干系。四喜不就是因为调戏沈玦被他弄死的么?沈玦心眼儿小,又是世家出身,从小读的是四书五经三纲五常,纵然当了奴婢,心高气傲的脾性却改不了,哪能容忍这样的羞辱?不剥了那死太监一层皮就是轻的了。
这人儿怎么能这么胆大?就算是夏侯潋自己,要在皇帝眼皮底下动刀子也要掂量掂量。
夏侯潋放下手中的活儿,四下寻觅起沈玦来。沈玦不是个闲人,鸡零狗碎的事儿一箩筐,这会儿也不知道哪去了。
转了半天,好不容易在回廊碰见了,沈玦刚从针工局回来,手上捧了娘娘们的夏衣。宫里的人从来看人下菜碟,像钟粹宫、永和宫这些地方,太监们早巴巴地把夏衣送过去了,只有乾西四所这等人嫌狗不理的地方,沈玦要自己去催个三四遭才能拿到。
迎头碰上夏侯潋,也来不及搭理他,夏侯潋自己却跟上来了,在旁边低声问道:“刘得意死了,这事儿你知道吗?”
沈玦瞥了他一眼,道:“知道,怎么了?”
夏侯潋瞧他神色淡淡的模样,摸不准这事儿到底跟他有没有关系,踌躇道:“他真是自己跌进水里的?”
“当然不是,”沈玦回答得倒是爽快,“就是我干的,怎么着?看不出你还有这善心,跑我这儿兴师问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