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病(108)
“你先说,什么事儿?”沈玦隔着窗子问他。
“没什么,”夏侯潋道,“今儿冬至,要不咱们一块儿喝喝酒?前面有一家顶好的酒肆,二楼能看街景,你来么?”
“行。”
沈玦也下了马车,裹着厚厚的大氅,手里还抱一个手炉。沈问行给他们挑灯,进了酒肆,要了一间临街的雅间,沈玦先进去换衣裳,夏侯潋和沈问行等在门口。
夏侯潋偏头问沈问行:“督主好像心情不大好?”
沈问行长长“呃”了声儿,打哈哈道:“干爹的心思,我也不敢猜呀。夏侯大爷,您自己去问干爹呗。”
他这话儿说得遮三掩四,夏侯潋察觉到有猫腻,因问道:“督主额头上那块青怎么回事?”
沈问行掻了搔鬓角,道:“还能怎么着,干爹他老人家走路没留神儿,摔得呗。”
这些太监说谎向来不打草稿,张开嘴就能编一连串。这地上都是雪渣子,摔哪能摔出一块儿这么大个青来?夏侯潋敲他脑门道:“说实话。”
沈问行苦着脸道:“干爹不让我说呀。”
夏侯潋拎着他的领子到一个水缸边上,按着他的脑袋威胁道:“说不说,不说把你扔进去。”
沈问行抱着夏侯潋的腰不敢动弹,苦哈哈地道:“是陛下砸的。今儿原本要开经筵,陛下赖在豹房不肯走。干爹跪请陛下进学,您也知道,陛下还是个小孩儿,脾气大,一时不衬意就闹起来,乱砸东西。干爹也是倒霉,正巧一个扇把子飞出来磕在脑门上,这不就青了么?”
原来是这样。夏侯潋松了手,枯着眉头叹了口气,难怪出宫来了,敢情是被小皇帝打了脑门,心里生着气,宫里的事儿也撂着不管了。也是,他这样的身份,顶着一脑袋青成什么样子?给人看了笑话。
沈问行笼着手,老人家似的苍凉地叹道:“今时不同往日,干爹是铁了心要当个忠臣了。前几日都察院弹劾锦衣卫同知柳大人收受贿赂,其实也才百把两银子,若是往日,教训几下也就罢了,可现在干爹直接把他官给撤了。撤官好办,可底下人没点儿油水拿谁肯干活?更何况往日横征暴敛惯了的,一下子要他收手,断人财路等于要人命呀!”
“他们会与督主离心么?”夏侯潋问。
“难说。”沈问行耷拉着眉毛摇头,“元辅还要变法,头一条裁撤冗官,东厂也在内,干爹朱笔一勾,竟然同意了。与陛下离心,与底下人离心,又自剪羽翼,这可怎么好?陛下旁边最近有个新得圣眷的,叫高得才,见天儿地撺掇陛下立西厂。幸亏这几日前朝大臣闹着要把先娘娘从玉韘上除名,甚至不许配享太庙,陛下还仰仗着干爹去与臣工斡旋,这才没松口。要不然,咱们的日子还得比现在更难过。”
“沈问行,你嘴不想要了么?”
背后忽然响起沈玦的声音,沈问行打了一个激灵,忙呵腰掌嘴,“儿子多嘴!儿子该打!”
夏侯潋制住他,道:“是我要他说的。”
沈玦剜了沈问行一眼,拂袖进了屋。夏侯潋给了沈问行一锭银子,跟他说不要紧,让他去买酒喝,自己跟着沈玦进了门,关上门。
沈玦已经换下了官服,穿了身家常的玉色祥云暗纹地直身,侧靠着菱花窗,望着底下喧哗的大街。街上吆喝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灯笼挂了整整一条,满街都亮堂犹如白昼,煞是好看。沈玦没看夏侯潋,只道:“那些事你不必管,我心里自有计较。”
“我知道。你觉得该做你就做,我不会劝你。”夏侯潋开了两壶酒,递给沈玦一壶,两个人碰了碰酒壶,各自喝了一口。“额头上还疼么?”夏侯潋问他。
沈玦摇头说不疼,又道:“其实今天出来是为了同你说一件事。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这样好。台州卫有个千户的位子空着,你明儿收拾行李,去那边上任吧。”
夏侯潋愣了一下,问道:“什么意思?”
沈玦蹙眉道:“还有什么意思,让你去台州卫干活儿去。你在东厂,整天当个不入流的番子不是事儿,男子汉大丈夫,你得有个正经的差事。你在台州打过仗,对那里熟悉。那边倭寇平得差不多了,你只要去那剿几个土匪,立一点儿功,有了功勋,就好升官了。凭功升官,旁人不敢说你的闲话,你再回京来任职,便是正正经经的武官。”
夏侯潋想说话,沈玦抬手制住他,继续道:“末了再慢慢和我这边划清界限,去清流那边结交几个朋友,时间久了,没人会记得你曾经在我手底下干过。”
夏侯潋气笑了,道:“然后呢?和你同朝为官,彼此打照面,还要装没交情,毕恭毕敬叫你一声厂公,问你早上吃得好不好,对么?”
“阿潋,”沈玦见他不高兴,放软了语调,“这是为你好。阉狗的帽子不好戴,你自己有了正经的官位,能护着自己,明里暗里也能帮衬我,不是么?”
什么帮衬?都哄人的。夏侯潋也锁紧眉头,他皱眉的时候眉宇间有股煞气,让人不敢靠近。沈玦叹了口气,眉眼里显露出疲惫,又唤了声:“阿潋。”
“你不是想我帮衬你,是怕将来你万一倒台,把我也砸死。”夏侯潋道。
沈玦沉默了,他晃了晃酒壶,方几上苏合香的烟气冒上来,氤氲了他的脸,朦朦胧胧,看不清他的神色。
“阿潋,这是为你好。”沈玦把酒壶放在窗台上,按了按眉心,“你知道东厂历代厂督都是什么下场么?最近的一个魏德,被我杀了。再上面一个,因为买了一座据说有王气的宅子失了圣宠,被穆宗皇帝贬去南京,路上莫名其妙死了。还有景和年间鼎鼎大名的刘要,当了八年厂督,下马之时,凌迟处死。”他顿了顿,从朦朦烟气里抬起眼看向夏侯潋,脸上无悲无喜,“我也逃不掉的,阿潋。”
“是么?”夏侯潋伸过手去,轻轻握住沈玦的手,他的手凉煞煞的,总也捂不暖似的。他一向如此,这是小时候跪在雪地里落下的病根,体温总比常人更低,最是畏寒。夏侯潋把他的手放在掌心温暖,慢慢道:“我好像没跟你说过,我离开伽蓝之前当上了迦楼罗,”他笑了声,“虽然晋了位以后杀的第一个人就是弑心。你知道历代迦楼罗是什么下场么?我娘是第二十八代迦楼罗,身首分离,曝尸市井。弑心是第二十七代,死于我手,被牵机丝切割,碎成尸块。第二十六代迦楼罗苏摩,死于伽蓝叛乱,大约是被乱刀砍死的吧。前面的我记不清了,总归不是什么好下场。”
“你不一样,阿潋,你已经不是迦楼罗了。”
“可我是夏侯潋,”夏侯潋握了握他的手,“少爷你好奇怪啊,辛辛苦苦把我找回来,却总是想着把我推开,上回是这回也是。不要推开我少爷,你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懂,夏侯潋的命是你的,即使这条路通往毁灭,我也陪你一起走。”
第85章 阎罗天子
说了半天夏侯潋也不答应,沈玦放弃了劝说。他们俩虽然完全是两样的性子,却是一样的倔。他拗不过夏侯潋,只好以后再说。
鹅毛雪纷纷扬扬,落在窗檐上发出簌簌的声音。冬夜太冷了,市集渐渐散了,只剩下零落的摊贩收拾东西,还有几个挑夫挑着担子回家,在雪地里留下斑驳的脚印。酒壶空了三只,沈玦有些醉了,脑子不大清醒,坐在八仙桌边撑着脑门呆了一会儿,才想起该回家了。
“天儿这么晚了,去我家睡得了。”夏侯潋忽然说。
天知道夏侯潋费了多大劲儿才若无其事地说出这句话,他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打着鼓。他藏着非分之想,心中感到罪恶,却又觉得只是一头睡一晚上觉,就像从前那样,不算逾矩。
沈玦愣了会子才反应过来,一笑:“好啊。”
昏昏烛火下,微醺的沈玦脸上覆着薄薄一层红,配着白净的肤色,像一块通透的玉染上了胭脂,无端的昳丽。夏侯潋艰难地移开目光,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禽兽,把醉酒的良家儿郎拐回家暖被窝。
沈玦已经走不稳了,夏侯潋给他穿上大氅,背他回家。
夏侯潋家在胡同里面,要走过宽宽的大街,再一个拐弯,绕到福祥寺后面才能到。雪寂静无声地飘着,福祥寺檐角的铁马被吹动,传来似有若无的铃声,伶伶丁丁,是细细碎碎的一长串。厂卫都远远跟在后面,夏侯潋背着沈玦,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里。沈玦头搁在夏侯潋肩上,世界在他耳里很安静,静得有些寂寥。
“阿潋,你觉不觉得现在很像以前在谢府的时候。”沈玦喃喃地说。
夏侯潋抬头看雪,“是很像。那次你被萧夫人罚跪,我也这样背着你回去。”
“那时候觉得苦得要命,想尽了法子要挣出去,头悬梁,锥刺股,没有书就偷,有了书一晚上都不合眼,就想一下子全啃进肚子。”沈玦笑了笑,“没想到到如今,我最怀念的日子竟然是在谢府的时候。姑姑在,莲香在,你也在,大家都在,多好。”
夏侯潋想起沈府,想起沈玦的院子,那天井下面的两缸枯荷,撑起一个空空落落的小院子,像极了秋梧院。还有花园里的池塘,到冬天了,恐怕也很像望青阁吧。沈玦念旧,其实他也是,他也想念很久以前的日子,没有血没有刀,只有在伽蓝山里漫山遍野掏鸟巢的捣蛋鬼。所谓念旧,归根究底,都是为了寻回永不回还的往日时光。
可其实现在也很好。夏侯潋慢慢走着,沈玦靠在他肩膀上,细软的发丝挠着他的脸颊和脖颈,微微的痒。雪路一直蔓延出去,通往看不见的夜色,仿佛没有尽头。他就这样背着沈玦一直走一直走,永远都不要停下来。
要是这一刻永远都不要过完,那该多好。
“阿潋。”沈玦用力抱了抱夏侯潋。
“嗯?”
“其实我说谎了。”沈玦的声音很低,“我不希望你走。不要走,阿潋,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开。”
夏侯潋停下脚步,扭头看近在咫尺的沈玦。他们在雪中相视,时光匆匆流转,穿梭如箭,却仿佛穿不过他们凝住的目光。
夏侯潋说:“好,我不走。”
一辈子都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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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十七缩在角落里,力求让自己和背后的板壁融为一体。
行驿里人声沸沸,但全都极有默契地贴着墙壁站,空出中间的空地。桌椅都搬空了,叠在曲尺柜台后面,更显得行驿狭窄。外面落雪,里面却暖和,全是人呼出的热气,在不大的空间里蒸腾。
唐十七在二楼,二楼其实只是一条狭窄的过道,左边栏杆,右边是供住客下榻的小屋。每个屋子前面挂了一个枣木牌,极有风雅地写着从古书里抄来的名儿,什么“观沧海”、“海棠春”、“阫下雪”。伽蓝当然不可能这么风雅,这是因为这座行驿前身是个妓馆,屋子里住的都是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