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病(134)
人还没醒,去抓人的档头和缇骑先回来了。刚进门就带来一个坏消息,那鸨儿已经悬梁自尽了。到了云仙楼只瞧见她的尸身,除了脖子没有挣扎摔打的痕迹,是自个儿吊死的。他冷了脸,恨恨道:“动作倒是快。偌大一个云仙楼,咱家不信只有个鸨儿是伽蓝暗桩,筛查所有人,把牙齿拔了,免得她们咬舌自尽,什么刑都好,只管用,务必审出个所以然来。”
沈问行讪讪道:“那个阿雏姑娘也要用刑么?她是夏侯大人的老相识,这诏狱里滚一遭,只怕剩不下半条命。”
沈玦用力捏着腕上的天青石坠角,捏得指尖发白,“最恨的便是这个女人,若非救了她,阿潋岂能到这般境地。”
瞧他这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模样,大伙儿心里都明白了。敢情表面上是父子,实际是姘头。不过这种事儿常有,沈玦这般位高权重,养个小倌儿不稀奇。大家都是心腹,知道装聋作哑的道理。有个姓白的档头拱手道:“属下还注意到一件事儿,云仙楼这帮妓子都服食了极乐果,虽然现下烟花柳巷之地聚众服药很寻常,不过这帮妓子招出来说,她们的极乐果都是那鸨儿给的。”
“看来这鸨儿是个关键,可惜已经没了。”沈问行苦着脸道。
“云仙楼柴房还发现一具尸体,是个洗衣裳的小厮,名唤夏侯,也是自己上吊死的。不过我们查了他的户籍,发现是假的,大约是在地下黑道买的。此人极有可能也是伽蓝暗桩,和鸨儿一样,被灭口了。”档头又道。
“夏侯?”沈玦蹙了眉头,“可曾看清脸面,长什么模样,是不是和夏侯潋的通缉令一个模样?可曾化了妆,戴了人皮面具?”
东厂找了持厌许久,这档头也是心知肚明,当下便道:“不曾易容,长得也与夏侯大人从前不同,应当不是大人的兄弟。”
看这模样,即便云仙楼和伽蓝有关联,眼下也是断得干干净净了。沈玦踱到花窗前,深深闭了闭眼,“继续审,有发现再来回我。”
众人应了声是,陆陆续续出门,沈玦站了半晌,忽然叫住他们,道:“那个叫阿雏的,将她盘问一番,若没什么猫腻便将她软禁在云仙楼,不许出门。”
档头们接了话儿,各自去办差了。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沈玦回到里间,撩开帐子瞧夏侯潋,他没声没响毫无动静的模样看得沈玦揪心。沈玦摸他的手,又摸他的脸,哀哀地唤他的名字,“阿潋、阿潋,你怎么还不醒?快起来吧,只要你肯醒,我什么都依你。叫大小姐也好,当你媳妇儿也好,都依你了,你想干什么都成。你不是还要带我去你娘灵前磕头吗?眼看天就快亮了,你是不是要食言?”
他不动弹,沈玦躺下来,和他脸贴着脸,他的呼吸很轻,转瞬就要没了似的。明明早就治好的七月半,好好的怎么又复发了呢?沈玦闭了眼,鼻子里发酸。
夜慢慢尽了,天边亮起来,像点了灯似的,撑起一方天空的光亮。沈玦到后半夜不自觉睡着了,听见鸡叫醒来,刚睁开眼,正对上一双黑色的眸子。他回了神,做梦似的不敢相信,颤声问他:“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可好些了?能动弹么?渴不渴,要不要喝茶?”
夏侯潋刚要说话,沈玦又手忙脚乱爬起来,高声唤沈问行,“叫太医,再过来看看,看还要喝什么药,毒清了没有。”
沈问行披着衣服进来,见夏侯潋已经醒了,喜笑颜开道:“这下好了,可算醒了,你可不知道你这一睡把干爹给急的。”他系了带子,赶出去差人去请太医。
趁这空当,沈玦定定地瞧他,看他确实活过来了,心里才后知后觉感到庆幸。他把人抱进怀里,死死搂着才感到真切,人确实回来了,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他眼眶里发热,几乎又要哭出来。夏侯潋轻轻拍他后背,低低叫了一声“少爷”。
夏侯潋刚刚醒,身子还不太利索。沈玦扶他靠在床柱上,一边揉着他的手,一边道:“这回得好好补补,你不知道你之前流了多少血,还以为你要瞎了聋了还要哑了,幸亏没事儿。中午喝了药再吃点猪肝鸭血什么的,把血都补回来。”
夏侯潋“嗯”了一声,闭上眼,一副还想再睡的模样。
沈玦却有点怕他再一睡又醒不过来,便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五年前不是已经解了毒么?我猜你是着了谁的道,可你昨儿的吃食都查了遍,什么也没查出来。”
夏侯潋睁了眼,两眼静静望着窗外的熹微的晨光。这寂寂的神色不似他平常有的,沈玦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况味。夏侯潋看了会儿,转过眼来看沈玦,哑着嗓子道:“少爷,我跟你说件事儿。”
沈玦的心慢慢揪紧,艰难平稳着声气儿,问道:“什么事儿?”
夏侯潋道:“弑心当年给我喝的药茶,或许是有问题的。”
第108章 君心我心
夏侯潋这么一说,沈玦就明白了。确实,夏侯潋一向和莲香他们一块儿用膳,断没有只有他中招其他人安然无恙的道理。秋露白里又只有颤声娇,这七月半的来处便只可能是他体内的余毒了。
最关键的一点是,现在还没到七月半,根本没到毒发的时候,夏侯潋这病却发得来势汹汹,只有一种解释,便是弑心那老儿给他喝了不知什么茶,毒没解完不说,还将毒理给变了。
沈玦蹙了眉,道:“你这爹怎么净坑儿子,他送你出伽蓝,我原先还当他有点儿良心,怎的药不试验明白就给你喝?”说罢又低头将被子掖到他腰边儿上,“罢了,你别瞎想,我这儿还有方子能治你。你看,给你喝了药,你便好了不是?你只管按时喝药,好好养着,保管你比从前还活蹦乱跳。”
夏侯潋微微点了点头,他还虚着,稍稍一动都费劲儿似的,脸色和嘴唇都是惨淡的苍白。沈玦见了心疼,把他的手放掌心里揉,“手脚还麻么?”
“不麻,”夏侯潋反手握住他,笑了笑道,“少爷,让你担心了。不过幸好你是男儿,没有什么守寡的规矩。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就再寻个好人,最好还是娶妻,成家生娃娃才是正经。”
沈玦原本正伤情着,冷不丁被夏侯潋这话儿气得眼前一黑,恨道:“夏侯潋,你真该当个女人好。前朝贞顺皇后的太子夭折,自个儿主动请旨帮皇帝纳妃,一下选了十来个青春年少的秀女进宫。你是不是要效仿她,也博个贞顺的名头?”
夏侯潋挠挠头道:“那倒不是……”
沈玦剜了他一眼,“温温柔柔待你你不要,非要招我生气找骂。赶明儿我便收两个丫头在房里,专门在你眼前晃悠,看你是高兴还是怎的。”
夏侯潋忙不迭地抚他背给他顺气儿,“我就随口一说,你别生气。”
沈玦气得说不出话,撇过头不理他。
一时间沉默起来,风从月洞外面钻进来,吹得绡纱啪啪乱响。夏侯潋还有点儿恍惚,先前见自己满手血,还真以为要去见阎王了,一下子竟有一种心如止水、万事皆休的感觉。不过能死在沈玦怀里,他这归宿算是顶好的了,他一点儿也不遗憾。想到这儿,他又回忆起昨晚的事儿来,灯影里沈玦发狠似的吻他,像做梦似的,竟然分不清是真的还是他临死前的幻觉。
窗外淡淡的曦光照进来,屋子里透亮。沈玦坐在他身前,黑亮的长发没有束,逶迤地从肩上披下来,参差的发梢落在他手背上,轻轻拂弄着,像挠在心尖尖儿上似的。夏侯潋虚虚笼住那发梢,鬼使神差地倾过身子,轻声问道:“少爷,我可不可以亲你一下?”
沈玦微微一愣,转眼瞧他,他凑得近,沈玦能看见他麦色脸颊上不大明显的薄红。
沈玦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没言声,缓缓闭上眼。夏侯潋将他的长发别在耳后,露出那冷白的脸颊,迎着曦光,有一层莹白的光辉镀在上面,白璧无瑕。
这么好的人儿,怎么就喜欢上他了呢?夏侯潋想。他觉得一定是天爷昏了头,才将这么大的福分砸在他脑袋上。
沈玦却等得不耐烦了,睁开眼问道:“你到底亲不亲?”
“亲,亲!”夏侯潋忙道。
沈玦又闭上眼,虽是不耐烦的神情,唇畔的弧度却泄露了他的情绪。窗外飞过几只飞燕,黑色的剪影掠过他们头顶,在那影子里,夏侯潋倾身往前,在沈玦脸颊上落下一个吻。
他吻得不重,却有着切切实实的温度,沈玦确然是感受到了,像一块温柔的烙印,一辈子都记得。他睁开眼笑起来,眼波流转间有潋滟如春的况味,夏侯潋也低着头笑,眉眼舒展,刀锋化为融融江水。
忽然,落地罩外面哐当一声,两个人笑容凝固住,掉过头,正见莲香和沈问行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脚下汤药泼了一地。沈问行是早有所察了,日日跟在沈玦身后,沈玦对夏侯潋有心思他知道些许,只是这事儿是他干爹的私事儿,他岂敢多问。莲香却是一丁点儿都不知,只当沈玦和夏侯潋是情同手足。
实在是这情景冲击太大,无论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两个人一见,顿时都呆了。还是沈问行最先反应过来,瞅着他干爹脸色不太好,忙把莲香拉了出去再去端一碗汤药,顺便让医正进来给夏侯潋把脉。
医正们又重新翻了一次眼皮,查看舌苔,都说有好转,让夏侯潋按时吃药,最近不要操劳。看夏侯潋有些流鼻涕,还开了副伤寒的方子,顺便帮他换了额头上的伤药,便呵腰告退了。
等沈问行重新送来汤药,沈玦拿银勺一勺一勺喂进夏侯潋嘴里。那汤药苦得厉害,一勺一勺来更是煎熬,还不如一仰脖子一股脑喝光。可沈玦喂得很是开心,夏侯潋便忍了,由他一勺一勺地喂完。
因着夏侯潋的病,沈玦没去上早朝,批红却不能耽搁,不管是伽蓝还是辽东土蛮的事儿,都等着他去商议。夏侯潋既然没有大碍,他就得回宫了。可刚刚坦明心意,还没有来得及好好互诉衷肠,他还想知道夏侯潋是怎么喜欢他的,有多喜欢他,是不是像他这样,一旦认定了,就一辈子死不回头。
然而终究拗不过公事繁杂,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沈玦转过身,把搁在小炕桌上的菩提子拿过来绕在夏侯潋手上,道:“你在家好好待着,不许出门,也不许打铁,好好休息。”
夏侯潋有些犹豫,“其实我已经大好了,过了晌午我便回衙门上值吧。十七还没找着,伽蓝的事儿也没着落,我……”
“你歇着,人都病了还干什么活儿?东厂那么多人,不少一个你。这几日我着人排查城中各处地窖暗室,只要唐十七没有被送出城,他是死是活,不日便有结果。”沈玦道。
现在进城出城都要经过五城兵马司的查验,连送葬的棺材都要撬开盖板确认里面躺的是死尸。五城兵马司那没有动静,十七就应当还在城里。夏侯潋叹了口气,“好吧,不过有消息要立刻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