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病(110)
沈玦执笔的动作一滞,冷笑了一声,道:“我看你是独身太久,思春了。前头方有个优伶朝你暗送秋波,现在就开始做春梦了。”
夏侯潋一愣,问道:“你怎么知道她冲我抛媚眼?”
沈玦咳了声儿,道:“我府上的事儿,我当然知道。有人瞧见那戏子不安分,还以为你在我府上乱来,特来报告。怎的,你倒还盘问起我来了?”
夏侯潋急了,道:“我哪有乱来,你别听别人嚼舌根。”说罢,又恨道,“谁吃饱了没事干,大过年的在背后搞我。看爷爷不揪下他的舌头来!”
沈玦怕他继续追问,道:“行了我知道了,我不曾疑你,随便说两句玩的,你倒还当真了。我还没问你,不好好在家待着,来宫里做什么?”
夏侯潋拎起食盒摆在他面前,把盖子一层层揭开来,露出里面黄灿灿的金陵鸭、白嫩嫩的糯米糖藕和蒸儿糕,“这不是想和你一块儿吃年夜饭么?哎,都凉了,你这儿有小厨房吧,我去热一热,再添几道菜。”
“为什么非得和我一块儿吃,莲香不是叫了你么?”
“亲人团聚才叫年夜饭,”夏侯潋叫来人把菜端下去热一热,“这可是我亲手做的菜,你总得给个面子吧。”
沈玦的笔顿了顿,夏侯潋干了什么他都知道,今天有个优伶冲这白痴抛了媚眼,他立马下令把那个不安分的玩意儿卖了出去。他也知道夏侯潋亲手烧了金陵菜巴巴捎进宫来,那会儿他在宫后苑应付小皇帝,那个不成器的异想天开要把宫宴摆在豹房,让大伙儿和老虎一起吃年夜饭。天知道他有多想一脚踹飞那死小孩,去司礼监见夏侯潋。
虽然和夏侯潋分居宫内宫外,但夏侯潋的一举一动他都掌握着,只是这傻子不知道。
他每天忙完,唯一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就是看一看底下人报上来的字条,上面写着夏侯潋一天的行踪。
沈玦压了压嘴角,淡淡说了声:“行吧,随你。”
“亲人团聚才叫年夜饭”,夏侯潋说完,忽然有些发怔。他还没有把持厌找回来,不知道他是死是活,要是活着,也不知道和谁在一块儿吃年夜饭。
沈玦看出他的怔忪,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起我哥了,”夏侯潋站起来靠着窗子,外面的天空漆黑如墨,再过一个时辰,宫里四处就会放出烟火,烟花会让整个天空艳丽如昼,“我有些怕,我怕我哥其实已经没了,可我还没有给他做灵牌,没有灵牌,他就听不见我的祈福,也找不到回来的路,他会变成一个孤魂野鬼,无家可归。”
夏侯潋望着漆黑的夜空,沈玦望着夏侯潋,夏侯潋看天穹的时候总有种无比落寞的感觉,像一个流浪很久的人,让人心疼。沈玦走到他的身后,道:“不会的。”
夏侯潋回眼看他。
沈玦低下头执起夏侯潋的手,夏侯潋的手腕上挂着他送给他的星月菩提,红澄澄的菩提子像一颗颗相思豆,说不清楚是它原本就是这样,还是寸寸相思让它变得如此圆润饱满。
“这串佛珠很有灵性,你戴着他,佛祖会听见的你的心愿。”沈玦说,“你有没有听说过倭人那边的一种说头,说神明不是天地造化孕育,而是依靠凡人的信仰而生。若是有朝一日人们不信了,这神也就没了。”
“没,你听得懂倭语,我又听不懂。”
“现在你听过了,”沈玦道,“同样的,只要凡人一直信仰他们的神明,他们的神明就将永远存在。所以没关系,只要你一直念着他,他就一定会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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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云仙楼灯火通明,红绡一匝匝挂在梁上,直坠下来,笼着大红八角灯笼红晕晕的烛火,整栋云仙楼都仿佛被罩在一层淡淡的胭脂色里。女人的肌肤在这层胭脂里光泽流淌,像上好的羊脂白玉,戏台子上面咿咿呀呀唱着戏,那嗓子婉转清越,曲曲折折,一直传出去老远。
一个穿着破旧羊皮袄子的青年踩着一双布靴进了云仙楼的后院,他背着打了补丁的包袱,一路上低着头,沉默不说话。云仙楼的妓女们看不上这种乡巴佬,有的还嫌脏,都绕道走。
鸨儿却觉得这孩子乖巧,不像浪迹在胭脂胡同那群帮闲耍滑的,油得要命,还喜欢和她的女儿们勾三搭四,上回有个浪荡子让她计划捧的头角儿养了孩子,气得她连续五个夜晚没有睡好觉。可这孩子一瞧就是没那等心思的,眼睛一眼就能望见底,心里想什么,眼睛里都能看见,让她觉得可靠。
“你是哪儿人?”鸨儿堆出亲切的笑容,一面引他进院子,一面问道。
“山里人。”青年道。
“哦,还真是乡下来的,看你这模样我就知道。”鸨儿拉开一扇门,提裙踏进门槛,“来京里做什么?家里地种不下去了?是逃荒来的?”
青年跟着鸨儿进门,里面是一间院子,中间种了许多花儿,已经枯了,只剩下凌乱的花藤。两边都是厢房,全都亮着灯,里面传来暧昧的声音,光晕从窗纱透出来,晕黄的颜色,每一个光晕都仿佛暗示着一个隐秘的世界。
“我是来找弟弟的。”青年垂着眼帘道,“我把他弄丢了。”
“哎哟,这人海茫茫,京城又这么大,可不好找。”鸨儿掏出钥匙,打开柴房的门,“喏,你以后就睡这儿,前头睡过一个帮闲的,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得了厂公青眼,飞黄腾达去了。他落了几件衣裳在这儿,你看着能不能用,能用就收着。”
青年走进去,把包袱放在木桌上,墙边的箱笼里放了几件粗布衣裳,他拿起来看了看,点头说能穿,就是不合季节。
“你呀,好好在我这儿干,工钱定不会亏待你。你要找弟弟,不怕,也有门儿。谁不知道咱们胭脂胡同是消息最畅通的地方,你慢慢托人打听,总会找着的。”鸨儿道。
青年点点头。
“新来的小厮么!”一个清澈的声音响起来,青年抬起头,看见门边转出个窈窕的身影,她身后有一盏晕红的灯笼,旖旎的光晕映着她的脸,精致明艳的眉目仿佛要溶化在灯火里。
“你叫什么名儿呀?”阿雏问。
天空升起烟花,爆炸声响亮如雷,明亮的光焰里青年的身影终于明晰,他有着恬淡的脸庞,双眼澄净剔透有若净色琉璃,右耳边一点萤光璀璨夺目。
“夏侯。”他说,“我姓夏侯,你们叫我夏侯就好。”
第87章 鸢飞戾天
正月初一。
天还没有放亮,四下里蒙蒙的黑,更漏的滴答声从宫殿里随着风传出来,不紧不慢的一长串。司徒谨艰难地穿梭在来来往往的太监堆里,再过一个时辰皇上就要在奉天门接见文武百官、各地藩王列侯、海外诸国使臣的朝贺,司礼监诸太监忙得像个陀螺,有的捧着御前新换下来的茶盅,有的捧着一会儿要在谨身殿烧的香炉,个个闷着脑袋,蚂蚁似的在殿门高檐底下跑来跑去。见了司徒谨,连礼都来不及行,匆匆道一声“大档头”便擦肩而过。
沈玦应当已经起了。他是司礼监的大拿,百官朝贺,他必得蟒袍鸾带,侍立在皇帝身侧,俯视群臣在莽莽尘埃中叩首山呼万岁。他从来不拖沓,总是按着时辰踏出寝房,带着浩浩荡荡一群太监,去恭迎小皇帝结束漫长的赖床。
司徒谨走到上房,已有一队人侯在门外,有的手上捧着巾栉,有的托着胰子,还有的端漱口茶盅,等着里头沈玦换好朝服,便进去伺候。
司徒谨叩了叩门,低声道:“督主,卑职有要事求见。”
“进来。”沈玦的声音响了。
小太监们推开门鱼贯而入,司徒谨插在中央走进去,沈玦坐在高椅上,蟒袍掖得干净利落,腰间鸾带也系得一丝不苟,只头发还没有梳,黑瀑似的散在肩上。一个小太监拿着象牙梳子站在他身后为他束发,另有一人举着镜子给他瞧,再有端茶盅的递上牙枝牙粉,沈玦一边漱口一边听司徒谨回话。
“昨夜卑职接到秘报,咱们在应天府兴庆帮安插的探子失联,腊月初一的时候接头人和他见过一次面,此后音讯全无,东厂翻遍了南京城都没有找到。”
兴庆帮是应天府最大的漕帮,常年在江浙京津间奔波,春夏天气暖和河面不结冰的时候,他们还能北上朔北做生意。去年年初沈玦在兴庆帮安插了三个探子,其中有一个坐上了帮里分坞把头的位子。只是从十一月开始,三人接连断了消息。按照往日经验,要么是身份暴露,被黑道的人做了,要么是叛变了。可这三人人间蒸发了似的,连影子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从未有过这个人一般。
沈玦枯了眉头,用巾栉擦了擦脸,从高椅上站起来,提步出了门,“应天府其他探子怎么说?兴庆帮和来福帮交易甚密,来福帮那儿可有什么消息?”
司徒谨跟在沈玦身后,道:“来福帮的探子也没了。前日卑职接到灵州卫的公文,洋河漕帮的探子也失了音讯。督主,我们在各大漕帮安插的探子……全没了。”
沈玦顿了步子,后面跟着的人也忙停了下来。沈玦扭头看向司徒谨,微微含怒道:“为何现在才报?”
司徒谨俯首低眉,道:“原本的约定便是每月月初接头,这些探子最晚的十一月还曾露过面。十二月各地接头人没有接上头,将消息上报,公文拟定送往京师,东厂各级司房审阅,发现各地探子均已失联,察觉不对,再传到卑职这里,已经是最快的速度,并不敢有所耽搁。”
“他们最后一次露面传的消息可有异常?”
“没有。卑职均已看过,所说皆是漕帮内部争斗,并无什么不对。”司徒谨蹙眉道,“只不过,卑职注意到一件事,十月初九东厂查获了兴庆帮一艘开往京津的运船,查验期间船忽然失火,货物焚烧殆尽。据兴庆帮供词,他们在船里走私的是洋河大曲。现在看来,内中恐有猫腻。”
沈玦沉默了,探子失踪不是稀奇事儿,卧底黑道原本便是凶险万分,漕帮那群人向来杀人不眨眼,探子不小心露了马脚叫人做了是极正常的。探子名录只他和司徒谨手上有,亦绝无泄露的可能。可也不大可能是叛变,他们的家人都在沈玦眼皮子底下,自己的命可以不要,连家人也不顾么?
难道是……
沈玦拧着眉头往前走,步上天街,皑皑白雪在脚底下吱吱呀呀。沈问行忽然从对面迈着小步跑过来,愁眉苦脸地道:“干爹,陛下不肯起床,问今早的朝拜能不能免了?”
沈玦头疼欲裂,恨恨道:“他倒是异想天开,正月朝拜乃祖宗礼法,如何能免?不起来也得起来,等会儿我到了要是看见他还在床上赖着,信不信我把舆服砸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