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病(17)
谢惊澜猛地抬头,瞪着萧氏。
谢秉风咳了声,神情尴尬地说道:“好好的,提他娘做什么?”
“怎么,还说不得了?你自己当初喝醉了酒,鬼迷心窍,不仅生下这个作风不正的下贱胚子,还连降三级,大好的前途就这么没了。”萧氏冷笑,“自己做的孽自己偿。”
谢秉风不耐烦地说道:“说了多少次,别提那个贱妇。”话说出口方想起谢惊澜还在这,不由得瞟了他一眼,见他垂着头没什么反应,隐隐露出的苍白下巴像极了他的娘亲,才冒起的愧疚压了下去,心里厌烦之情藤蔓一般生出,闭了眼道,“罢了罢了,谢惊澜,你去祠堂跪着好好反省,往后在院子里禁足,除了去戴先生那听学,哪都不许去。至于夏侯潋,我谢府供不起你这尊大佛,等戴先生回来了,让他把你领走!”
夏侯潋终究没忍住,怒道:“逝者已矣,你们这样尖酸刻薄,枉为世家门第!”
谢秉风怒道:“臭小子,这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夏侯潋在心里啐了一口,望了望谢惊澜,夏侯潋跪在后头,只能瞧见他的背影。
谢惊澜正低着头,苍白的脸掩在阴影里,神色莫测。
他听见四周仆役窃窃私语,像什么虫子拖着薄翅爬过桌台,嘶嘶的。桌上的烛花爆了一声,地上的光影跟着摇了摇。墙外有更夫敲着梆子,一声一声,像打在心底,钝钝得疼。
他忽然出声了,声音虽然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
“这方汗巾子,不是我的。”
“哦?那你的意思是,是夏侯潋的?”萧氏勾起红唇,盈盈笑道。
谢惊澜缓缓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萧氏,那双眼睛影沉沉的,萧氏恍惚间似看到里头躲了一只妖魔。
“我没猜错的话,它的主人应该是你的儿子,谢惊涛吧。”
第14章 照无眠
谢惊涛?
夏侯潋有些疑惑,怎么看出来的?
他拾起汗巾子,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这香味好熟悉,似乎在哪里闻过。突然,他恍然大悟,忙道:“不错,老爷把大少爷叫来,便真相大白了。”
萧氏愀然变色,道:“还有什么好说的?来人,把夏侯潋这个教坏少爷的兔崽子带下去,等戴先生回来了,让他领回去,从今往后不许进谢府半步!”
谢秉风喝止萧氏,转头对谢惊澜说道:“这和涛儿又有何关系?谢惊澜,你把话说清楚!”
谢惊澜冷笑了一声,缓缓说道:“大哥才是爱极了那柳姬,爱屋及乌,连着汗巾子也成天揣着,上面染足了大哥身上的香粉味儿,父亲,您闻不出来么?”
谢秉风忙拾起汗巾子仔细闻了闻,那香味确实熟悉的紧。他知道自己定是在哪闻过,但他以为是柳姬的味道,便没有多想。
萧氏陪笑道:“好,我这就把涛儿叫过来,刘嬷嬷,你还不快去。”
“慢着,你别动,”谢秉风招来自己的侍从,“来旺,你去请大少爷来一趟。”
谢惊涛五摇三摆地来了,一来便自个儿往边上一坐,剔着牙幸灾乐祸地看着谢惊澜和夏侯潋,颇有些得意地说道:“娘,我正读书呢,叫我来做什么?——哎哟,三弟,你怎么满身都是茶水,瞧你这楚楚可怜的模样,真让人心疼。”
他一来答案就有了,隔着五步远也能闻到他身上能熏死蚊子的味道。
俗话说,丑人多作怪。谢惊涛自觉自己长得不成体统,便卯足了劲儿想在别的地方补偿。谢秉风一见他这样便觉得心肝胆肺轮流发疼,想拾起茶杯往他身上摔,发现自己的茶杯已经摔到谢惊澜身上了,便举起萧氏的杯子,狠狠砸在谢惊涛的身上。
谢惊涛吓得一哆嗦,扑通跪在谢惊澜旁边,哆嗦着说道:“爹,您息怒,儿子知错了。”
“你知什么错儿了!?”
“儿子……儿子……”谢惊涛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萧氏,后者狠狠瞪了他一眼,“儿子不知……”
“ 那你认个什么错!”谢秉风气得胡子发颤,顺手找了个鸡毛掸子,一掸子抽在谢惊涛身上。
谢惊涛满屋子乱窜,嚷嚷道:“爹,别打了!下人都看着呢!”
“你还知道脸面!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子!”
“娘!救命啊!”
谢秉风毕竟年纪大了,追着跑了这么久着实难为他,实在跑不动了,只好扶着桌子直喘气。谢惊涛躲在夏侯潋后面,缩着脖子,夏侯潋不着痕迹地往谢惊澜的方向靠了靠,露出身后的缩头胖乌龟。
谢秉风指着汗巾子道:“逆子,这汗巾子是不是你的!”
“我如果说不是您也不会信。”
“你!你!你给我麻溜地滚去祠堂跪着,别让我再瞧见你!”
“成,我立马去,您可别气了。”谢惊涛站起身,指使身边的小厮道,“哎,你,赶紧的,把我的小榻、零嘴、春……咳,书啊什么的送去祠堂。”
“兔崽子!”谢秉风气得五雷轰顶,一口气没喘上来,咳得震天响。
“还有一个人,”一直沉默的谢惊澜突然开口道,“还有一个人要去祠堂挨罚。”
“是谁!难道是老二!他素来勤苦,不下于你,怎么也如此胡闹!谢惊涛,你这个兔崽子,一定是你把潭儿带坏了!”
“怎么怪我头上了?那小子是娘的耳报神,我才不带他。”谢惊涛翻了白眼。
谢惊澜扬起脸,对着谢秉风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道:“真是不巧,我这几日常去修文堂温书,谁曾想无意间发现了您收在藏书楼的五本晚香楼女子图册。真是……”谢惊澜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狰狞,“活色生香啊。”
谢秉风大惊失色,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闭……闭嘴!”。
“你们方才说的那个女伶是谁来着?柳姬?可我好像没在那几本图册里看到过,啊,我想起来了,里头正好少了一页,似被谁给撕了,难道正是父亲您?”谢惊澜道,“父亲,原来您也是个大情种啊,连柳姬的小像也随身带着。”
“闭……闭嘴!”谢秉风气得眼前一黑,扬手扇了谢惊澜一个耳光。
只听得“啪”地一声,五道红痕烙在谢惊澜苍白的脸上。一时间,四座都噤了声。
其实藏书楼里的图册也不一定是谢秉风的,只是他反应这么大,正合了“此地无银三百两”那句老话,大家都心知肚明了。
萧氏脸色很不好看,指着谢秉风道:“你……你死性不改!我竟不知,你明明离家多年,什么时候勾搭到那等下流的地方去了!还是说,你早就和那贱人有首尾?”
“误会,误会。”谢秉风满脸大汗,道,“夫人,这是误会。那是我一个老友的,在我这寄放而已。”
“册子在甲字书架第三层,包着《周礼》的皮子,夫人若是不信,可以自己去看看,扉页还盖了爹的章子呢。”谢惊澜面无表情地补充道。
萧氏脸色发白,狠狠瞪了谢秉风一眼,扭头便往藏书楼去。
谢惊涛扯着夏侯潋的衣袖,悄声道:“你家少爷是不是脑子坏了?这种事儿也敢捅出来,真是不要命了。”
“你才脑子坏了。”夏侯潋闷声道。
“儿子去祠堂领罚,还望父亲好好保重身体。”谢惊澜磕了一个头,带着夏侯潋走了。
谢惊涛呆了半晌,也撩起袍子跟了过去。只留下谢秉风一个人僵着身子站在原地,见满屋子的人都低着头,想起自己的丑事都曝露人前了,面皮子烧起火来,只得用怒喝掩饰自己的羞恼,道:“都给我滚下去!”
谢家的祠堂很老了,壁上金绿斑驳,一踏进去就闻到一股子腐朽的气息,让人辨不清是木头味儿还是哪里盘踞着的幽魂的味道。烛火点得不多,盈盈照亮了神台前巴掌大的地界。
谢惊涛揣着一本似乎是奏折的玩意儿,自己找了个地儿坐着,偷眼瞧着谢惊澜,脸上有愤恨也有佩服,总之一言难尽,让他堆满肉的脸皱成一团,肉包子似的难看。
谢惊澜拣了个离他最远的地儿,撩袍跪下。夏侯潋见他跪着,自然不好意思坐,也跪在旁边。
谢惊涛翻开奏折,咕咕哝哝背了起来,夏侯潋离得太远,听不大清楚,只听见“勾结江湖乱党,意欲谋反……此罪二……”,谢惊涛背了一会儿,背不下去了,转过头看谢惊澜。
“喂,谢惊澜,你真行。”
谢惊澜面无表情,没有搭理的意思。
“其实爹那事儿我早就知道,我碰见过他好几回了,要不是我闪得快,差点就被他发现了。我说,你要是不戳穿了爹的那些破事儿,不就没事儿了吗,这又是何必呢。”谢惊涛咋舌道,“不过呢,我以前还觉得你这人娘了吧唧的,看着就让人想揍你一顿,没想到你还有这气度。”
谢惊澜仍是不理他,谢惊涛也不介意,继续说道:“这么着,以后你就跟我混了。下次我去晚香楼的时候把你捎上,嘿嘿,让你尝尝那销魂滋味儿。哎,不过你太小了些,也不知道能不能尝到那趣儿……”
夏侯潋见他越说越不对劲儿了,连忙止住他的话头,道:“得了吧你,我们少爷才不像你们。背你的折子,少废话。”
谢惊涛哼了声,道:“不识抬举。”看了眼手里的奏折,又瞧瞧他们,疑道:“你们不带着这奏折背背吗?爹大后天就要检查了。”
“什么东西?我们没有。”夏侯潋道。
“弹劾魏德的奏折啊,爹吃饱了没事干,要咱们全府的人都背,识字的自己背,不识字的跟着管家背。”
夏侯潋沉默了,谢惊涛说的“全府”,恐怕并不包括秋梧院。
夏侯潋想不明白,谢惊澜这样惊才绝艳,怎么谢秉风活像瞎了眼似的,非要把他摆在一边装看不见。
月影西移,高高挂上了柳梢头。谢惊涛那边的烛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熄了,黑暗里传来他打呼噜的声音。夜很静,有零虫躲在草丛里叫唤,一声接着一声。外面刮起了风,吹得门板颤动,顶上的灰簌簌地落了点儿下来,像经久不化的雪。
夏侯潋正昏昏欲睡,门被悄悄打开,有人躲在外头发出“嘶嘶”的声音,夏侯潋扭过头去,见莲香和兰姑姑探头探脑,一面龇牙咧嘴地朝夏侯潋使着眼色。
夏侯潋拍了拍谢惊澜,两个人小心翼翼地绕过谢惊涛,蹲在门边上。
兰姑姑递给夏侯潋一床被子,面带忧戚地说道:“夜里寒凉,怕你们两个冻着,这床被子先凑合着盖着,若是还觉得冷,两个人凑得近些,勉强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