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终有迹+番外(上)(32)
眼泪打湿的睫毛有些沉重,思安几乎睁不开眼。
温行扶他躺下,掌心盖上他眼睛,轻声道:“睡吧。”
似乎得到莫大的安慰,思安就这样沾着泪痕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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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就算是个不管事的,行宫里也不能忽然少了皇帝,温行临时起意把人带出来,阿禄在宫里配合太医院以思安生病不见人为由遮掩。
但病不能一直生着,人也不能总不露脸,如今局势有些微妙,思安若总是病着不出寝殿,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怀疑皇帝是否安好健在,宫里也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心思活络走动打探的人越多,皇帝不在宫里的事就越瞒不住。
但思安实在不甘心就这样回宫去。眼里都是巴巴的,嘴上欲言又止,温行哪能看不出他的心思,于是本要送他回宫的马车中途转了个弯儿,又往市坊去了。
除了被战火侵蚀得萧索破败的栗阳,思安没逛过任何地方的市坊。应徽的街市比不得旧都和东都,却也绝非小城栗阳可比,最重要的是此处幸运未曾受多少战火侵扰,仍然维持着昔日的平静富足。
因行宫坐落于此,都中官员和贵族大多也在应徽购置有宅院,圣驾的到来使整个应徽县都热闹起来,街市里的人更是比平日多了不止一倍,南来北往的商人聚集于此,不少官中女眷骑着马带着仆人穿梭在林立的商铺间,路边摊贩叫卖不绝于耳。
思安扒在车窗上,隔着窗纱看琳琅街景。
温行笑道:“严觉寺离这不远,若到了佛诞之日,这里更要挤的挪不开身,今日人应当不多,待会儿带你到严觉寺逛逛。”
思安转头望着他,“我能下车去逛么?”眼里期待就跟个要吃的小狗似的。
温行在他头上揉了又揉。
“行了,都把你带到这来,难道让你坐在车上遛一圈就走。不过话所在前头,待会儿不许乱跑,也不许离我太远。”
思安特别用心点头保证。温行唤车夫停车。
处在行人如织的街道,思安满心的新奇和紧张,眼睛根本看不过来,不过他也时刻谨记不能离温行太远,温行的几个侍卫像普通随从一样跟在一旁,不着痕迹将两人围在中间,人多拥挤的时候,思安会悄悄握住温行的袖子。温行感受到他小心翼翼地拉扯,干脆回身握住他的手,人少时再放开。
他们并没有做什么过分亲密的举动,行人攒动,也没什么闲人过多注意他们的手是不是放在一起,就算看到了,只当两人普通行走拉了一把。
只是松开的时候,思安的耳廓都是红的。
第三十七章
严觉寺是应徽最大的寺庙,由官府出资和民间筹集共同建造,内供奉佛舍利。俞氏皇族先祖曾推崇佛教,自然带起民间信奉尊崇,后经数代有君王颁过禁佛诏书,也有崇尚道家或只尊孔孟之道的,民间对释家追捧热度至今还在。应徽为行宫所在地,又距东都甚近,严觉寺自建寺之始就高僧云集,宫中还曾有皇子于此修行,百年来香火不绝。
虽非佛诞之日,仍有许多信众前往听经拜佛,严觉寺附近一样车水马龙。寺外有人贩卖香烛经书等,也有卖吃食和其他小玩意儿的,甚至还有舞姬当街起舞,引得不少香客驻足观望。现今坊禁已不如从前严苛,虽贩售物品还是集中在市坊,但商人也会到佛寺、林苑等游人众多的地方做买卖,有的近旁店铺都开了起来。是以从集市到严觉寺一带热闹非凡。
而寺中兰桂葱郁殿宇辉煌,壁上与横梁绘满色泽艳丽的图案,有佛家宝器也有经变故事,其中多处以金为饰,光彩夺目。殿堂和佛塔周围遍植牡丹,虽不是牡丹开花的时节,但观其枝叶茂盛可想花开时如何锦绣。连思安看了都惊叹连连。
他自幼长在宫廷,也算见惯金银珠玉,但逃难时所到之处多遭战火破坏,有些被毁的城池燎痕乌黑荒草丛生,所见到的也是饱受战火之苦饥瘦惊惶的人。若在当时,恐怕打破头也想不到,连皇宫都被烧毁了,世上竟然还有这样华丽秀美的乐土。
到东都之后宫室居所多年久失修,即便翻修粉刷也无力做到当日之尽善尽美。先帝这一辈对佛家的信奉已然淡薄,先帝自己当然不信佛,宫中几位品级较高的妃嫔也无人礼佛,因此皇宫佛殿供奉成了摆设,庄严依旧却不如严觉寺精美。
也怪不得他少见多怪。
严觉寺不仅修得美,占地也广,思安不胜脚力,才逛了不到小半就腿脚酸软,这当然也有前日夜里过分“辛劳”的缘故。实在走不动,寺里人又太多,只能出来找了个亭子坐着歇脚。
这寺庙修得仙宫似的,信众来往不论出身高低,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被人簇拥满身绫罗的贵妇,身着布衣草鞋的普通百姓,更或衣衫褴褛面色饥黄形似乞丐的。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十分虔诚。
思安锤着自己两条腿,正好有人担了桂花糕在一旁卖,担子前围了三两个小孩央父母来买。
他转头望一眼温行。
每每他有什么要求人时总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温行道:“你多大了,又不是小孩子,不能给你买。”外面的点心用料做工不如宫里,思安养惯了的娇弱脾胃,胡乱入口只怕假病变成真病。
思安却不肯罢休,小声求道:“不多吃,就一口,你给我买一块吧,我就想尝个味。”不是他不顾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的尊重,宫外的一切事物对他而言都有极大的诱惑。
温行却比他想得多,没法在这些小事上放任马虎,正要继续哄他听话,那卖桂花糕小贩听到他们说话,用竹签挑了一块桂花糕递到思安跟前。
“小郎君吃桂花糕么,您可以先吃一块,不好吃不要钱。”
思安压根儿没和人买过东西,更没见过这样卖东西的,摆着手不知推开好还是接下好。
立在一旁的随从机警,立刻挡开那小贩。
“我家郎君不吃这个,快别处卖去。”
小贩瞧他们身上衣着打扮不俗还带着家仆,思安一脸茫然,心想一定是没到外面见过世面的富家小公子。贵人身上随便掉些屑儿都够他们普通人吃喝的,遂不死心,隔着拦他的随从伸长胳膊把那块冒着香气的桂花糕晃了又晃。
“小郎君来点吧,不好吃不要钱的。”
思安闻着那味儿咽了咽口水。
温行看见哭笑不得。好歹是皇帝,宫里何时短过他吃喝,一块桂花糕竟馋成这样。虽有怜惜,态度却不改,他不欲与小贩纠缠,不顾思安眼睛还粘在那块嫩黄的桂花糕上,拉起人要走。
小贩又道:“哎别走啊,这位郎君也真是,小郎要块糕也舍不得,可没见过养儿这样小气的。”
小贩口无遮拦,此言一出,连拦他的随从都愣了愣。思安鼓着腮帮子颤抖,脸涨得通红才把笑憋住,抬眼看温行,仿佛乌云罩顶,眼里和脸上都是黑的。
思安和温行本来岁数就差了一截。思安生得细皮嫩肉的,身量稍弱,略显得小,而温行早经磨砺又身居高位,身上自然透着不一般的沉稳气度,小贩将两人情形一比较,以为他们是父子。儿子要吃桂花糕父亲不让买,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和一般人家也没什么不同。
一直低头走路,思安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偷眼望着温行的神色,上了车还鬼鬼祟祟的。
温行无奈,“想笑就笑,不然憋坏了你自己。”
思安朝他眨了眨眼,见他真的没有生气,终于绷不住扶着车壁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道:“对不住,我不是……哈哈哈哈哈……要笑你。”
温行略带惩罚地在他耳朵拧了拧。
思安笑得眼角都沁出了泪水,温行也不自觉勾了勾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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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吱吱转动,思安挑帘看着远去的严觉寺,香火缭绕,老远还觉得能闻到寺内的檀香,越向午往严觉寺去的人越多,大路上比来时更难走些。
车厢里物件齐备,温行从壁上小柜拿出一本书随意翻看,掠了倚在窗边挪不动的思安一眼。
“还想逛?”
他并未带思安走得太远,只在集市和寺里转了转,思安身份特殊,应徽城中不少官员和家眷也会出来游玩,若被其中一二面过圣的认出来,应付起来也麻烦。思安自己也明白这个缘由,方才主动要求早些回马车上来。
“不了,逛够了。”他说,轻轻放下帘子,双手放在膝头很乖巧地坐好。
那神情还是意犹未尽,却如此贴心查意,怎不更招人疼。
温行让他靠在自己的腿上,揽着他柔声道:“若想逛,下回再寻个机会带你出来。”过了一会儿问:“在寺里时怎么不去拜一拜,香油钱都给你准备好了。”
思安皱了皱鼻子,道:“佛堂里人太多了。”拜佛祈愿的人多,和尚也多。虽然兴致高,思安也拘谨得很,方才一直半藏在温行身后亦步亦趋的。他毕竟没有到过如此之众的人群中。
低头略想了想,思安小声说:“那香油钱也省下来罢。”
温行有些好笑,“倒会替我俭省,哪里缺了这几个钱,”眼中多了些深沉,“回头给你在寺里供个灯。”
思安心里又暖又软,听说民间有人在寺里给自己家人孩子供灯,以享供奉,祈求平安长寿。他知道温行并不信佛。
虽如此,面上却摇摇头,“不是这样……嗯,是这样不过不是这个意思。”
温行搭起了书本看他。
“嗯?”
似乎说起来有些艰难,思安停了一会儿又想了想,才道:“回宫后要叫阿禄,把三餐饭食菜色改一改,不用那么多菜了,新衣服也不用再做这么多,够穿就行了。我刚才见寺里刻经,许多百姓并不……宽裕,却倾囊而出,着实不易。如今年景不是不好么,若从俭当由宫里开始。”
温行有几分明白,说:“你觉得百姓不该把钱都捐给寺里?”
“也不是,我听闻寺里的田地是不用交税的,大概……足够供奉,百姓诚心向佛也没有错,”他想到那些金碧辉煌的殿宇和虔诚礼佛的人们,又想到出逃时所经历种种。东都畿一代虽算安稳,但这样的安稳真的就安稳吗,如果真的足够安全,又何来许多拖家带口也要逃到汴州的人。
“祝祷……心诚则矣,实在不用如此花费……钱财省下来或许可以花在更有用的地方。”他住了口,心里对佛主道着对不起。
不知是因为出身皇家天然带着的直觉,还是自幼在宫中小心度日养成的秉性,思安心思简单不爱问朝政,即使细微处有很多并不懂,也不妨碍他对有些事的敏锐透彻。
他想说又说不出,讳而不言别扭的样子,温行忍不住在他白嫩的后劲窝抚了一把。
“岂止不交税,你知道这些寺院的僧侣几何?应徽严觉寺可不比都中,已有僧人近万。”虽不少僧人也是从京中逃到东都,东都的寺庙无法安置才分到严觉寺,但近万丁口数目已是不小。
思安瞪大眼睛,他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僧侣不同普通人丁,是不用服役的。
温行喜欢看他这样生动活灵的样子,想再逗逗他,又道:“正是世道艰难,求佛的人才越多,人心需要依仗,本也不该强夺人意。不过佛主慈悲,享得香火万千自然也能救众生于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