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终有迹+番外(上)(11)
但思安是无福消受的。
他撇下裤腿,皱着眉对阿竹摇头。
阿竹的脸涨得通红,眼中很快泛出泪光,上齿咬住娇嫩的红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圣人……”她潸然欲泣,“是妾伺候得不好么?”
思安正头疼该怎么解释,幸好阿禄回来得及时。
他们什么都没做,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阿竹还带着泪,忽有人进来,仍有种被撞破的不自在,思安侧头咳嗽一声,阿竹端起水盆掩泪出去。
阿禄很是气愤,他稍外出孙永吉就塞了个大活人进屋。
这个阿竹一看就有些意图,有人进门她就娇羞地跑了,圣人还眼神闪烁,说没什么谁能信。即使思安与他解释了缘由他也不能放心。
虽然已经把苏永吉得罪尽,不怕再得罪多些,但阿竹的事却不那么好处理,若遣走,就真害人,他和阿竹又没有仇怨,不至于此,况且他品级确实不如苏永吉,有苏永吉在,要遣人还得劳动崔瑾呈,怕苏永吉又借此闹一场。
可若不打发走,留在眼前着实碍眼。
因种种纠结,打从第一次见面,阿禄就没给阿竹一个好脸色,她要往思安跟前侍奉,他就拦着,她要与思安说话,他就挡回去。
思安心软总不忍苛责谁,阿禄却不。
借原由捏了几次阿竹的错处来敲打,被思安劝了才作罢。
女儿家的心思总是难猜破的。思安怕阿竹真将什么念想系在自己身上,到头来终要失望,又因为她终是苏永吉带来的,虽然留了她,总有意疏远。
而阿竹除了第二日出现时眼睛红红的像哭过许久,往后再没什么出格举动。面对阿禄带有敌意的防备颇为平静,手上的活被阿禄抢了就再寻别的事做,被阿禄冷言相向也不反驳。
久了阿禄也觉得没意思。思安私下嘱咐阿禄,还是别太为难她一个女孩子家,阿禄不是刻薄之人,虽对阿竹还是不假辞色,终究也没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
深秋一日冷似一日,身体里的瞌睡虫发作,还在宫里时,思安每日去上学,虽然课业不重,也要费些心神,午间若不补足,下午再学骑射就没精神,于是也养成了午后小睡的习惯,逃命的时候当然顾不上许多,留在栗阳养伤的日子,这个习惯又慢慢回来。
趁着阳光充足,思安胡乱倒在榻上,被子也没翻开就迷糊起来。毕竟入秋,即使外头艳阳高照,屋里呆久了也是凉沁沁的,睡了一会儿觉得冷,偏赖床不想起来,越睡越冷,不得不拱起身子。
先前温行在午间议事或处理军务的间隙,总会进来瞧一眼思安,防的就是他懒怠或是乱动把被子蹬掉。最近阿禄也识得思安这个坏习惯,常在他耳边念。
摸摸索索找不到一件东西覆体保暖,隐约似乎有人走进来,站定在床边,轻轻把思安苦寻不得的被子抖开,簇拥柔软的重量让思安在心里舒了口气。
伤药将用完,阿禄饭后去取,此刻正不在跟前,那么进来的是……思安心里一线清明,睁开眼,一把抓住面前要撤开的手。
“你回来……啊是你。”
他有些讪讪,立刻松开阿竹细嫩的手腕。睡得糊涂,一时把很少入内室的阿竹给忘了。
阿竹倒十分坦然,笑了笑,柔声道:“圣人睡吧,妾出去了。”说罢便不作停留,搂着个线框坐到廊上,手上是绣了一半卷草花纹的锦袜,男子的样式。午后阳光洒在她身侧,有几分恬静安然。
既送了阿竹来,苏永吉很少再来盯梢,阿禄也不用成天紧绷着,毕竟阿竹只是个弱女子,哪能和苏永吉那样多年混迹宫廷的女干滑之辈相比。
“且算个好处吧。”阿禄偷偷与思安咬耳朵,“圣人也太心软些。”
思安呐呐道:“是我太唐突。倒辛苦你总要在我这里打地铺。”温行离开前房里没留人守夜,阿禄的住处就在旁边,苏永吉来了以后,阿禄将铺盖搬到外间,又来了个阿竹,虽阿竹并不和他们睡一间屋子,但阿禄秉承事事多小心的原则将铺盖搬到思安屋里。
阿禄道:“为圣人效命是奴的福分。”琢磨琢磨又道:“等郡王回来肯定不喜欢她在跟前,定要调走的。不如明日我先去找崔先生说说,给她寻好个去处,将来走了也不欠她什么。”
“能行么?”听说栗阳城外似乎出现叛军的踪迹,崔瑾呈连日派人查探很是忙碌,怕扰了人,思安不再让阿禄总去找他。
阿禄点点头,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样子。
夜里刮起大风,墙上投射出大树的影子,被吹得张牙舞爪,呼呼的风声绕在耳边,夹杂泥沙或树叶被卷起击打窗棂的声音。
怎么睡也不暖和,辗转至天明,思安只觉冷得牙齿打颤,翻了个身将自己团住,手抱住身子,掌心摸到后背触手一片湿腻,心下奇怪。思安睁开眼,熹微晨光中,摊开的手掌赫然一片红色血迹,他动了动,背上僵硬,又动了动,才觉牵动了痛处,后边的寝衣已是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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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挂上厚厚的帷帐,榻边燃起两个火盆,一下熏得室内如三月的春天一样,进来的人脱了夹袍还免不了额上冒汗,除了思安。
他手脚冰冷缩在被子里,阿竹默默又加了一个汤婆子。阿禄伏跪在地上,崔瑾呈急的来回踱步,苏永吉在一边噙着冷笑。
早上思安伤处复发,血把被子都染红了,叫不出声,全靠拼力滚下床榻弄出声响惊醒睡着的阿禄。
赶忙唤了大夫,好容易把血止住,却查出是日前换的药出了问题,药里搀了东西,使思安原本要结痂长好的伤口反而恶化,血不能凝,这才导致夜里出血不止。
平日都是阿禄帮思安上药,药也是他收着,查出这样的事,苏永吉自然要拿他问罪,连大夫都不能幸免,昨夜值守的护卫也统统撤换一批,崔瑾呈匆忙赶来问安。
“谋害圣人证据确凿,立即拖出去处死也不为过,崔先生还要拦么?”
崔瑾呈面上疲态尽显,大概连日CAO劳,眼下青乌浓重。
“此事尚有疑点,不能妄下论断,以免辜负圣恩让真正谋害圣人之人逃脱,也错待好人。”
阿禄磕头不迭,道:“奴绝对不敢谋害圣人。若要责罚,请罚奴照顾圣人不周、让圣人龙体受损之罪,奴绝对不多言一句。只是谋害圣人之罪,纵是死了奴也不认。”他的头触在地上“咚咚”作响。
思安虚弱地趟在榻上将各人的情形都看得明白。他心里有计较,并不怀疑阿禄在药里动手脚。一则苏永吉或想赶在温行回来之前接他回东都,而崔瑾呈一直拿他伤势未愈当借口,但借口只是借口,温行也属意送他回东都,若他这时伤得重拖延回东都的时间,于温行一方并无利好。再则温行现在手上只有他这么一个圣人,再加上玉玺,有他在温行拿着玉玺才算名正言顺,若他有个三长两短,玉玺反成了拿着烫手山芋,人人可以说温行窃玉玺怀不轨之心,也许正因如此,温行一直护他护得很好,他这个身子骨,贸然用药多冒险,崔瑾呈是知道的,不会舍本逐末。三则只算思安自己的判断,觉得温行不会用这样的法子使人害他。
怕这样下去真给阿禄治出罪名,他将想了想,道:“内侍阿禄……杖责……不用。”
崔瑾呈得了这一句,马上叫人将阿禄拉下去。苏永吉转头看着思安,话却是对崔瑾呈说:“先生处事不公。”
崔瑾呈大概懒得与苏永吉纠缠,先向思安请罪,言一定查个水落石出云云,再向苏永吉道:“非为不公,事有疑惑不能轻处之,况且既然圣人发话,暂且按圣人的意思行事又有何不妥。”说着目光飘到立在一旁的阿竹身上,又道,“苏阿监忧心圣人,在下亦同心。且莫着急,成郡王不日将归栗阳,到时候再请郡王主持彻查,阿监以为如何。”
苏永吉冷哼一声。崔瑾呈也不多言,不一会儿外面又有人传报有要事需崔瑾呈处理,崔瑾呈不好再待,只得告退。
如此思安身边只剩下苏永吉的人随侍,外面还有宣武军护卫,但并不能入室内。
阿竹端来汤药,苏永吉接在手上,将所有人都遣出去,自己搬来交椅坐到思安榻边。
“圣人为何放过阿禄那小子?”他碰了碰碗壁试温度,用银勺轻轻拨弄。
思安小声道:“好歹侍奉我一场。”
苏永吉叹了一声。
“圣人慈和。”
他小心舀起汤药,递到思安嘴边。
思安并不张嘴,低垂眉眼,道:“药苦。”
苏永吉道:“药是苦,可是苦口为良药呀。”说着他也未坚持。
“圣人年岁小,不喜苦药,就好似听不惯奴的逆耳之言。自打从宫中逃离,奉内相兢兢业业守护先帝,先帝崩,扶持太子登基,又扶持圣人,一路艰辛。先时奉公还有奴等或对圣人有所疏忽,未能亲力亲为侍奉左右,奉公思前想后深感愧疚,临行前嘱咐,一定要奴妥当将圣人接回。”
苏永吉用勺子在药汤里搅了几圈,最终将碗放在一旁,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叛军之乱山河动荡,勾起贼人狼子野心,圣人一定要早日归东都,才能稳住社稷。圣人或许未能识得奉公的苦心,却万不能受旁人蛊惑。先祖披荆斩棘才有如今江山,现皇位传于圣人,圣人若是行差踏错,那损的可是祖宗基业。”
直到苏永吉离开思安都没有声响。只有他自己知道,被子里双手早已握成拳头,只是他没有力气,拳头也握不紧,胸口被一座看不见的石山压住,连口气都吐不出来。
阿竹进来端起苏永吉放在旁边的碗。
“圣人用药了,不然药就要凉了。”
思安闭起眼睛,忍着疼侧了侧身,把背留给阿竹。阿竹在榻边空站许久,最后还是出去了。
因侦查到附近有叛军出没,崔瑾呈十分紧张,忙碌得一连两日未能向思安问安,思安也没什么精神,只闷在床上养伤,风小的时候被扶着在外面走两步,整日昏昏沉沉。
又一场大雨下来,晨间飘起如絮浓雾,正是怕什么来什么,游走在城外的叛军趁着大雾集结攻城,栗阳城日前曾接收流民,不想竟有叛军混入其中,从里打开城门,叛军涌入城中。
守城军士与叛军在城中激战,百姓要么躲于家中,要么就是在四处逃跑寻找躲避之处。雾气如此重,城中还弥漫了一股烧焦的味道,不知哪处起火,浓烟和水雾混在一起。
思安匆匆裹了件斗篷出了屋子,眼前尽是白茫茫一片,不一会头发就沾了一层水珠。
苏永吉带着内侍和禁军将思安拥在中间,急切道:“城中混进叛军,府衙太过明显,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奴先护圣人离开。叛军已经攻陷北门,眼下只能从南门走,圣人小心脚下。”
不远处似乎有护卫正与什么人杀斗,模糊里只见几条黑黢黢的身影,不一会儿被开道的禁军杀下去。
府衙后门外的小巷子,来回都有人忙慌慌逃跑。
思安被拥着走了一程,脚下虚浮,几乎是被半拖半扶着走,苏永吉似乎很着急,时时警惕在雾中望着四周。
思安脚下绊了一下,众人搀扶不及,摔了一手湿泥。
“阿苏……”他喘着气道:“朕实在跑不动,且先就近找一处躲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