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终有迹+番外(上)(2)
往日思安是不怎么喜欢在旁看他们议事的,尽管都是这样百无聊赖坐着。
往日里大小事务基本都是奉成一和几个大臣做主,主要还是奉成一主导。内侍监奉成一大概早年侍奉老皇帝时养成了习惯,每每说了几句话,目光都会朝皇帝这边飘一阵,老皇帝若还在或许会觉得他贴心忠厚吧,思安却是吃不消的。他本来就怕这些宦官,又被他们拿刀架过脖子,所以每回议事都如坐针毡。
如今倒好,温行来了,奉成一没工夫看着他,他倒可以偷偷打量别人。
比如奉成一正皱眉不语,据思安对这位权倾朝野的内侍监的了解,如此为难的神色是极少出现在他那张嫩圆的面皮上的,常年笑眯眯的眼睛还似有笑意,藏在眼缝儿里的到底什么意思就不知道了。
思安十分不客气地产生了些许可以称之为幸灾乐祸的情绪。
再看对面的温行,显得云淡风轻得多,属僚们的争论一概不参与,泰然自若地看着几乎有点鸡飞狗跳的局面。
他的手臂真粗,应当很有力气吧,手指也粗长,伏在肘上都能瞧出骨节分明,胸膛宽阔,鼓鼓地撑起衣衫铠甲,可以想象里头积蓄包含的力量……许是刚才在外面吹了冷风,思安喉头有些干涩,咽了咽口水,干渴的感觉挥之不去。
思安极少这样大胆偷看一个人,他总是尽量缩小自己,不想引起这些人哪怕一点注意,今日却不知被什么勾着了,忍不住要偷看。
或许气势慑人、不怒自威的温行实在让人难以忽视,与这样的人同处一室,注定难以不分神去在意他,即使他坐在那里没什么多余的动作,还是像漩涡一样吸引其他人的注意。
不光是思安,奉成一身后的官员和奉成一本人都摆出逃出京城以来最像“严阵以待”的架势,老皇帝刚过世那会儿都没见他们这样。
思安则还有他自己的小心思在里头。仿佛觊觎了一样别人的宝贝,心虚又不由自主。
但做贼总是要被抓的。
思安尚暗窥得惬意,忽而听见那边温行道:“以臣之见,此事还需圣人决断,不知圣人觉得此行应当继续向南,还是折返回东都?”
闹哄哄的厅堂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目光朝思安投来。温行也好整以暇看着思安,视线掠过思安尚留血痕的脸颊,不轻不重,也没有故意停留,羽毛遇风一样,可一下又让思安想起自己才被人扇过耳光,火辣辣的疼痛又爬上来。
思安被看得害怕,被问得更害怕,奈何现在所有人都看着他,只得接口道:“我……朕……”
奉成一本就不大显的眼缝儿越发眯成一线,目光在温行和抖如筛糠的思安之间来回逡巡,道:“圣人三思,如今赵王殿下下落未明。原来圣驾便是要幸蜀地的,忽然改了路线,未及告知赵王呢。”
是了,赵王俞嵇卿在出逃路上走失,至今尚未寻回。赵王虽然比思安年纪小,但比思安得宠不止百倍,老皇帝早早让他封王开府,而他本人在京中也有势力,甚至一度威胁到太子的地位。宫中宦官也常在老皇帝面前夸赞赵王。
若是赵王还在,这个皇帝肯定不用思安来当。到思安即位,奉成一还想尽办法派人寻找赵王。
可是现下他怎么知道去何处好?自逃命以来,思安都是随着大流,勉强保命而已。
堂中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好像再等思安回答。
奉成一又用那双眼睛瞧他了,这次还加上了一个不知要如何的温行,背后还有一众臣僚均是虎视眈眈。思安仿若顶着千钧,焦急得脸都红起来,慢慢低下头,支支吾吾地“朕……我”了半日。
最终,还是温行轻轻用指节敲击了一下木桌,声音不大,却好像牵着一根线,把众人的神思从思安身上统统召回。
温行道:“既是赵王未曾寻回,自然当另派人继续寻找,怎可让圣人纡尊,为等赵王曝露山野身陷危境。”
奉成一笑着点点头,也道:“成郡王所言不错,奴亦是如此劝圣人。可圣人念及骨肉亲情,绝不肯先舍赵王。”臣僚们纷纷符合。
那边又开始你来我往地论起来,就像方才并没有被打断过,只不过温行和奉成一不再沉默,不时也提上两句。思安如泄了气的皮球,整个身子垮下来。
他也知道这些人并不是真正要在他这里问出什么来,他们从来不曾需要向他问出什么。
当了皇帝,就像已经绑在火上,烈火烹煮或是小火慢炖都逃不了一个结果。
只是他到底还没将自己已是皇帝这事儿在脑袋里遛清,好像自己还是一个旁观者。
飘在半空中的“思安”最终还是要落回原本的“思安”身上,被温行这么一吓,模模糊糊的旁观终是归于清晰明了。
思安再不敢抬头,,一蹴惊醒春秋大梦后,不知来自何处的委屈和迷茫蔓延胸口,堵在嗓子眼里,无处宣泄。
……
天色渐暗,思安最担心的问题不得不拐回“晚上自己能睡在何处”上。
此前思安一直安身在农户家的灶台前。
那天被丽娘赶出来时天色已晚,思安无处可去,还是他们住的这户农户主人家把他带到厨房,又捧了一捆干草让他铺盖。说是厨房,其实也就搭了个草棚,棚顶早因失修漏风。
丽娘娘家也是从叛军厮杀中逃出命的,她家家大业大,带了不少用度财帛,虽一路丢失不少,却还能让丽娘维持与村野乡妇相比截然不同的光鲜亮丽。
思安挪进屋子,丽娘正使唤户主家的女主人打水伺候她洗脸。丽娘眉梢都没抬一抬,妇人看了思安一眼,默不作声低下头。
思安慢慢靠近外间的土炕,那里只铺有一张破席子,早晨思安还被丽娘堵在边上,现下那处是思安今晚最希望安身的所在。
屋里默默无人说话,丽娘终于忍不住,绢帕一把砸向水面,斜飞的水珠沾湿了妇人布满补丁的衣襟。思安也吓了一跳,才沾了炕沿又跳起来。
“滚!”丽娘低声道。
女主人忙收拾东西出去,背影有些佝偻。
思安鼓起了勇气,对丽娘道:“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滚出去!”丽娘又道,显然是十分不高兴了。
思安却不打算就此退缩,梗着脖子道:“近日入秋了,我想留在屋里歇息,夜里能不能别把我锁在外面了。”
丽娘登时火冒三丈,厌恶道:“就凭你还想睡我屋里?”
思安忙摇头:“我、我不是……没有那个意思,只要让我在屋里呆着,夜里我就在外间,哪里也不去,你当、当我不在……或者我给你守着门,我保证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说。”
丽娘闻言有一瞬间神色复杂,总算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瞧思安,点绛的唇瓣抿出一抹笑:“看不出来啊,圣人竟有如此心胸。”
思安语塞。
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在得知妻子与别人有染的时像自己这样吧。
但他怎敢把丽娘视作“妻子”。
“可是……凭什么你想守我就要让你守着?你给我滚,再不滚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丽娘话锋一转,抓起桌上的物件,无论什么胡乱向思安砸去,甚至劳动一双纤纤玉臂抄起了门边的棍子。
思安无法,只得退出来。
灰溜溜走到院里,朝厨房小棚子走,还没走近,就发现两个小内侍已经窝在他铺好的干草堆旁,思安驻足看了他们一会儿,小内侍也望着思安。
最终思安没有说什么,推开柴门出去。
即位以前,思安是和其他皇子皇女一起挤在一处歇息的,当了皇帝以后,奉成一才让他搬到这户人家。思安想,或许夜里再回去和其他人挤挤也好。
尽管温行带的人多自行扎营,但他们所处的村落太小,多了这些人马,狭小的村路立刻拥挤不堪,人声马声此起彼伏。
思安有些害怕,有意无意避着人走,难免做出些摸墙爬洞鼠辈行径,大景列祖列宗在上,若是知道此辈出了他这样一个子孙还继承大统,恐怕要生生气活过来。思安却也顾不上许多,他一瞧见那些人明晃晃的铠甲和刀枪就害怕。
也合该他运背,不知怎么就到了温行和他部下落脚那间屋子后,本来他也没打算多停留,可屋子周围有卫兵巡视,正好在思安经过的时候巡了过来。
思安心一慌,闪身躲到草垛后,哪知卫兵寻好位置扎好火把就地站定不动了,似要驻守,思安出不去了。
温行那间屋子后窗半开,里面透出烛火的光亮和人影,时而飘过来如私语一般的人声,离得远些,听得并不清楚。
近秋虫草皆歇,四周静谧,头上一轮明月朗照,恍惚竟让思安想起母亲没过世时两人相依为命的时光,好像也是天将近秋,也有一轮明月,母子两人搬了椅子在庭院中闲坐赏月。
狭小的隐蔽处让思安不由得放松下来,无人知晓也无人来烦扰,渐渐松开绷紧的肩膀,脑袋竟渐渐有些迷蒙,眼见就要睡去。
忽然窗内传来一声断喝:“格老子的,这帮阉人就是难缠,叫我说不如干脆一锅把他们端了,那小皇帝也端了,看他们还跟爷爷瞎扯!”能听得出发声者已是尽量压抑,但那声音雄浑,还是传到思安躲避之处。
像一盆寒九天的凉水泼出,瞬间浇灭了思安的睡意。他哆哆嗦嗦爬起来,冷风一吹才发现已经更深露重。
他这里一动,守卫的士兵立马发现。
“谁在那里!”
窗里的人也闻声警觉,立刻推开窗户。
思安连滚带爬溜出藏身的草垛,绝不敢回头,兔子一样朝火把光亮不能照到树丛窜去。卫兵一开始没防着居然能藏个大活人,看见思安出来马上要追过去,窗户里的温行挥手制止,这样稍稍停顿的功夫,思安已经跑得不见人影,听声音是越跑越远了。
温行吩咐几句,令士兵再次巡查各处,必不能再有疏漏。方才站岗的一队人自去领罚。窗户才重新掩上。
屋里坐着的是温行的属僚和几位副将,因南线战事未歇,温行并不敢带太多人随行,其中一个络腮胡子的武将正是刚才惊醒思安声音的主人——骆仁旺,另一个也是武将打扮,面容却比一般武将俊秀,名叫杜卉。二人早年与温行结拜,平日皆以兄弟相称,骆仁旺抹一把胡子,惊愕地看着温行,“大哥,刚才那个是不是……”
杜卉“噗嗤”笑出声来,道:“早让你多小心些,如今这里四处都是那些阉货的人,你倒好,直接说给皇帝听了。”
骆仁旺哑口无言,脸上豆大的汗珠都要滴下来,只拿眼求助地望着温行。温行笑而不语,直到骆仁旺实在撑不住,才道:“放心吧,听去也无妨。”
温行也有些意外的,倒不担心外面有奉成一的人,因为禁军和宦官那边他早已派人盯梢,是以方才房屋周围的戒备也不甚严谨,没想到倒让皇帝钻了空子。
掌书记崔瑾呈略低头沉思,却道:“其实骆将军所言也是一时情急。以今日之情状看,内侍对今上之掣肘恐怕更甚先皇,郡王宜早做打算,若能得圣人信任,自是事半功倍,若是不能……”
崔瑾呈毕竟是文人,话说得含蓄,但在场人都明白,温行这回冒险救驾自然有所冀望,安能空手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