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终有迹+番外(上)(23)
他话指温行,温行还没作答,思安却像被一锅滚油浇在心上,指甲勾入苇席纵横的纹隙里。
僵硬地维持端坐的身形,脖子和脊背已经硬得木板一样,好像一脚跌入悬崖,生怕得知深浅跌到了底。明知不过朝堂往来一句话而已,谋定权衡面前连儿女情长都算不上,却并不想听到温行的回答。
温行从未对选妃在思安面前表态。
宣武一派对选妃态度不明,面上虽有反对奉成一一派把持未来皇子生母人选之议,私里却有人劝温行借此机会进献美人入宫,以期日后在宫中占一席之地与世家选送的妃嫔抗衡。
外有余渐日益紧逼,内有旧臣勋贵频动难安,还要加上宦官们时刻紧盯不放。温行已有意先对付余渐,眼下必定要安抚朝堂和勋贵世家。
思安从未问过温行对此事如何想,但是他知道,选妃对他对宣武一派都是可顺而难逆的。
他直挺挺从坐榻上站起来。
“议事暂停。”
站在最近的阿禄一愣,忙上来扶思安的手。
奉成一面露难色:“圣人?”
思安低着头,道:“朕……略有不适,众臣在暑热里议事也辛苦,赐蔗浆樱桃,用罢再议。”
奉成一稍有沉默,躬身道:“圣人保重龙体。”众人虽不明就里,但在场温行和奉成一都没说什么,也只得低头谢恩。
阿禄在思安后面小跑跟着出了正殿,温行看了一眼拢着袖子的奉成一,也跟了出去。
后殿小室中也一早供上冰,阿禄镇了酥酪、樱桃和酸梅汁子,一样样托在银盘里端过来。
思安倒出一碗冻得透透的酸梅汁,像在暑热炎天里渴极了的人,仰头大口喝下去,喝得太急酸味上冲,呛咳了出来,咳了两声就喘不过气,头晕目眩的,宽了衣裳歪在软枕上,整个人恹恹地半睁着眼。
“果真中了暑气?”
温行进来坐到床边,宽厚干燥的手掌覆上他的额头试了试温度。思安闭了闭眼,只道:“有些累了,要歇一会儿。”
阿禄招呼宫人们无声无息地退出去。
温行道:“要是腻烦了先回去避避暑热,金鳞殿里凉快。”
思安把他放在自己额上的手拿下来,两手合起才能握住他一只手掌,手指轻轻刮磨他掌上的厚茧不说话,分明有些撒娇示弱在里头。
温行看出他的低落,问道:“不想选妃?”
思安拉他靠近自己一些,抱着他半截粗壮的手臂,抱好便不动了。
温行随着他的动作向下一倒,撑在上方。
或许因为日日用药养着,常有一股极清淡的草药香浮在思安身上,天衣无缝地与他少年皮肤原有的干爽气息相容相合,细嗅越发沁人心脾。
健硕的身躯整个罩上来,像老虎伏在羔羊身上检视自己的猎物一样,温行头颅贴近他耳廓和细嫩的颈子窝里,肩胛耸动。
“已是饶过你,否则该让你再娶个皇后。”温行的声音里带了三分慵懒。
先前温行曾有为思安换个皇后的玩笑,把思安吓得不轻,而后再没有提过这件事,闯凤临殿杀了丽娘男宠也没有要动丽娘皇后位置的意思。
思安听出他话里隐含的厌恶之意,原来他也烦了宦官大臣们的穷追紧咬。
温行对于丽娘的处置低敛慎重,使丽娘不能成为奉成一控制宫禁的幌子却不动其根本,尽管郑氏因此作出种种反应在朝上闹不消停,却尚有回旋余地,还没有撕破脸皮。原因就是丽娘中宫之位尚稳固,只要不危及后位,郑氏就不会真的闹翻。看朝上如今推崇纳妃,如果除去丽娘,京中世家很可能会再扶持一个别的什么人入宫为后,还会引得郑氏与温行针锋相对。
皇后和妃子截然不同,后为小君,一国之母,有妃子无法比拟的尊荣,若丽娘只是一个妃子,她的禁足根本不能在朝上掀起多少风浪。
也正因为丽娘还是皇后,没有人能让思安再立一个皇后。宦官勋贵顶多只能给思安选妃。
大臣和世家们尚有势力让温行忌惮,同样在奉成一那里,也不是那么好相与,老皇帝在时宦官权势胜过这些家族,也并不能完全压制。
思安皱着眉,神色微凝:“都有哪些家族准备送女子入宫?”
温行眼中闪过一缕略带兴致的光亮,他人看思安多道目盲耳聋一样什么不知,针戳下去只会缩着躲避的傀儡,然而思安并非无知木讷,很多时候一点即透,深得他意。他靠在思安耳边,三言两语将几个有适龄淑女待字闺中的家族,祖辈何人,如今有何人在朝或在军为何官,包括宗族姻亲都与思安说明。这些都是思安从前不知现在也懵懂的,温行则了然于胸。
思索片刻,思安尚不能确定,只猜测道:“单论起来,他们的确难与郑氏相较……今后恐怕难相安吧。”如果这些家族都有女子送入宫中,又怎能让郑氏一家独大,选妃之论日盛,不满思安禁足皇后的声音却渐渐歇了,大臣们不再与郑氏拧成一股,转而筹谋起新人入宫,各家有备选女子的更精心筹备,这其中还有与郑氏交好或联姻的家族。
女子入宫巩固了世家与皇室的联系,然世家再煊赫也不能比百年前,其实许多家族早就衰落,有些空有名头,有些如今的大族世家也不过数十年中兴起的新贵。
他们依赖婚姻关联,未必见得有多牢固,一旦有嫌隙又是另一番局面了,若宣武一派也借此搅浑这一滩本就浑浊不堪的死水,后果更可想见。思安不知选妃的筹谋是来自奉成一还是勋贵们,或者两者皆有,但此策看似他们占了上风,其实已落了下乘。
一时让他们如意纳妃入宫,此后却未必会如他们所愿。
难怪宣武一派此时态度反而不明,任之纵之,再分之化之。
思安心中哀凉顿起。无论如何,纳妃入宫于温行是有利的。
温行似赞赏抚摸思安额头,语调里却藏着少有的冷锋:“难不成要我亲自对他们动手?”
话中杀气未显,可他既然能将“亲自动手”说出口,就算随意说说,也已是先有所虑了,至于动手的后果……
思安不觉打起寒噤。
与他亲昵的温行自然能察觉他的异常,抬起他的头四目相接。
来不及躲避掩饰,思安眼中的尴尬和惘然一览无余。
在栗阳时,他这双眼睛曾经哭得红肿,泪水很溜,现在没有哭,眼中的伤感却比哭的时候更浓。
身无长物茕茕无依,干看世事相背无能为力,好像只会这样默默淌在心里,只眼里的缺口尚有流露流露。此时的思安和在栗阳时并无不同,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温行已经习惯他总用目光追逐自己,会耍些小性子又格外乖顺依赖的模样。
此刻他脸上的忧愁和恍惚都太刺眼了。
他定定锁着他的眼,手指摩挲他白瓷一样细腻的面颊。
思安想闪躲,眼睑却一再被他抚过,不得不迎视。
沉默半晌,就在思安紧张不已时,温行忽然问:“思安,为什么不想选妃?”
耳边只有二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和冰块融化的声音。
思安惊愕得微微张着嘴,仿佛不能确定自己听到什么,神思震荡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眶慢慢凝结了水汽,仿佛已深刻得刀刀挫骨,因此从骨子里颤抖起来。
温行不言明,他也没有挑白,一直这么含糊着,他心里太多拿不准,再者就算说了又有什么用。
可是温行居然问了,他以为他不会问的。好像在空幽山谷大喊了一声,等待声音远去的时候,终于在茫茫中听到了回响,化作澎湃潮水拍打在胸口。
一时纷乱思绪都涌上来,蝶翼一样的睫毛快速扇动,思安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他有太多想说的话,心里却凄惶得很。
“我……”
“圣人、殿下,正殿那边派人来请成王殿下过去。”阿禄的声音在门外道。
他们出来也已经有一阵子,思安强行中断议事,不予配合的态度再明显不过,但就算他不在,所有事宜依然可以继续进行下去。
阿禄只听温行在里面答道:“知道了,就去。”
这一顿,思安已是恍了神,温行则收敛了神色,摸了摸思安的脸:“我先过去,你回金鳞殿去,夜里我去找你。”说着又攫取他的呼吸,短促而深入的吻,末了仍一如既往在他柔软敏感的耳垂上安抚似的捏一下,翻身下床。
思安不舍,但只动了动手,想拉住他时,他已推门出去。
第二十五章
应选的女子在六月初十这一日入宫,思安称病不肯相看,六月下旬,封妃的册文由奉成一捧到他面前。光滑的绢帛上新墨书写着数位女子的门第品德和姿容,辞藻华丽,末尾皆以思安的年号“神佑”落款,就此将这些女子命运与他系在一起。
选妃的议论然轰轰烈烈,果真选了,与当年老皇帝选美人的盛况却是不能比的,真正热衷此事的家族无不出于利弊权衡,利大于弊时何人不趋前,然而思安自己也比不得当年的老皇帝,谁不知他只是双方CAO博的傀儡,真舍得自己女儿的人家不多。
思安仔细瞧过那些女孩儿的家世,多为各族中偏房旁支,门第尚在,相比而言,倒只有乱中迫于情势匆忙与他成亲的丽娘出身最好。难怪听说思安选妃又发了大脾气的丽娘,在得知这些女子都是哪一家女儿时会冷笑连连。
奉成一从中挑选家世出身最合适的两位奏请立妃,余下封六仪、美人、才人等。尽管思安从未点头应允,旨意还是顺顺利利的颁布下去,或许唯一让他能稍有欣慰的是,这些女子中未有一人是宣武一派选送。
如今不同从前,所有规矩能简则简,各家族着急送人入宫,不到七月,新封妃嫔已陆续入主各殿,宫中又于京郊等各处采选宫女,许多空旷多年的宫室迅速充盈,与东都皇宫最盛时的美人如云歌舞喧哗难以比肩,如同在一件破旧的金缕绣裙上重新收拾,用新线织补了新的花纹,虽始终不能补全已经流逝的鲜活,却得回几分往日的品貌。
纳妃入宫似乎宣武一派已落了下风,京中紧绷的气氛在宫中喜事的渲染下又松缓和悦下来,连朝局上也格外宁静。思安知道温行已经开始准备西出讨伐余渐,各项筹措中,杜卉和郑昇等人都被他调回东都。
他一忙碌起来与思安相见就少,不知是避讳宫中多出的许多女眷还是实在顾不过来,也不再像前一段那样总往金鳞殿来,思安不复从前总要多找机会痴缠上他的样子,两人私里见面的时候,还是耳病厮磨亲亲热热在一处,不见面的时候,思安时常一个人在金鳞殿里发呆,有时候倚着栏轩似眺望远去,目光却是空的。
连阿禄也看得出来,思安是有心事。
新人入宫后,思安不愿召见任何人,奉成一引众妃嫔到金鳞殿请安。思安虽不快,却不是会给一帮女子脸色瞧的性子,奉成一正是拿准这一点,只提前一刻钟派人通报,果然到了金鳞殿,思安已经坐在正殿里,斜靠着坐榻上的软枕,手里把玩一块镂空的龙凤珮不时摩挲。
二妃一人出身范阳邵氏,一人出身清河冯氏,邵氏邵青璃封贤妃,年龄略长于思安,身姿丰腴,面若银盘,桃花眼儿朱红唇,未语先闻笑,很是灵巧风流的性子,行过礼就自己牵起话头与思安说笑,语调柔和笑如鹂莺,只随意问起思安的喜好饮食等等,或说些闲话,言语颇风趣,并不过分又很亲切,让人无法讨厌只有喜欢,其他妃嫔搭腔都已隐隐有了以邵氏为先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