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长明(59)
万公公:“这一个多月,滴雨未下,据说帝京周边的田地都干死了。钦天监选了黄道吉日求雨,也无济于事。前两日有朝臣提了一嘴,说民间隐约有人道是陛下失道寡助,连老天爷都不帮他。清流们想要陛下下道罪己诏亲自登台求雨。”
高炎定觉得好笑,罪己诏能值几滴甘霖!
况且天授帝的罪过岂是一道罪己诏能概括得完的?
“陛下未做理会,只让内阁自己看着办。”
这倒是没出乎高炎定的意料。
天授帝虽然懒于理政,但他掌控欲十足,又极爱颜面,要他认错,绝无可能。
万公公说完这事又提另外一桩大事来,“不久前,朝中再次提议,要陛下从宗室里挑选嗣子为继。陛下不允,杖责了众位朝臣。”
天授帝六十八岁高龄,坐龙椅也已是第五十七个年头了,却没有子嗣。
从前后宫也有过皇子公主降生,却都早早夭折。
随着天授帝寿数愈高,朝堂内外以小宗入大宗的呼声日渐高涨。
可天授帝对皇权有种近乎偏执的掌控欲,在他活着的时候,是绝对无法容忍朝堂上出现一个青春年少、且能堂而皇之威胁到自己权威的“过继皇储”存在。
尤其这些年,他精力体力大不如前,朝臣反反复复要求他在宗室里立储,在他看来,与内外勾结、想逼他禅位无异。
高炎定道:“朝臣们虽然有理,但过分心急了。古时汉武帝六十多才有了汉昭帝,陛下年事已高,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当然,在他心中,天授帝有没有儿子关他屁事,小的取代老的坐龙庭,这腐败的朝廷也不见得能有丁点起色。
万公公感慨道:“王爷此言差矣……”
“陛下早几年前还会在后宫娘娘们那边留宿,近些年,哎……只一门心思将精气神全一股劲使在那位身上。那位若是女子,恐怕早就诞下一儿半女了,也不至于闹到如今这般地步。”
高炎定神色一肃,面上已然现出鄙夷之色。
他知晓万公公口中的“那位”是谁,只是不大愿意多提。
万公公:“这断袖害人哪,天子无嗣危及社稷。”
这下高炎定不乐意了,断袖怎么了?天授帝自己造的孽,凭什么要天下的断袖挨骂!
骂断袖不就约等于是在骂他高炎定嘛!
他立刻虎着脸道:“万公公你这宦官管得倒是宽啊!”***又过了四五日,到了万寿节当天,百官入宫为天授帝贺寿。
天授帝许是精神不济,只在众人献祝词、寿礼的时候匆匆露了一面,便撂下摊子走了。
他一走,诸人也自在许多,兀自拉帮结派地攀谈宴饮起来。
高炎定作为炙手可热的异姓王,带着形形色色目的围上来的官员数不胜数。
他游刃有余地穿梭在百官中,与京中暗布的人脉关系借着这场盛大的寿宴悄无声息地接上了头,彼此传递消息情报,联络感情。
寿宴一直持续到晚上,过了戌时,夜色四合,装扮一新的宫阙到处张灯结彩,天幕上绚烂的烟火在巨大的轰鸣中升空、绽放、四散、湮灭,犹如一个皇朝的兴起到毁灭,那么的轰轰烈烈。
高炎定趁着宴酣酒热,众人不察,偷偷溜到殿外站在高处透风。
目之所及,琼林玉树伴着璀璨灯火,蜿蜒在高低远近的辉煌宫宇楼台间。
他不禁想起了明景宸,想对方有没有用过晚膳,此刻是在看杂书还是准备就寝……
明明只是大半个月没见,却有种隔了几个春秋的错觉。
高炎定的思绪乘着夏夜的风慢慢飞起,飞得很高很远,就在即将触碰到天际的明月时,突然被一道细微的脚步声打断了。
“谁!”他警惕地转身,对着角落大声呵斥。
稍顷,一个披着薄纱的宫女怯生生地从柱子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手上拿着装有醒酒汤和汗巾的托盘,吓得瑟瑟发抖,她走到高炎定面前跪下道,“奴婢是今夜在寿宴上伺候的宫女,总管命奴婢们给各位大人送汤水,惊扰了王爷,望您开恩恕罪。”
高炎定半信半疑地打量她,良久才道:"本王不需要醒酒汤,你且退下。"
“是。”她站了起来,托盘高举过头顶,弓着身慢慢朝后倒退。
高炎定见她毫无异常,似乎真的只是因职责所在而出现在这里的一样,便稍稍放松了戒备,也就在这时,那宫女欲要转身离去的当口,忽然出其不意地拿起托盘上的汗巾,朝着他轻轻一扬。
那方汗巾上不知熏了什么香料,被灼热的风迎面吹在了高炎定脸上,甜腻腻的味道如灵蛇般钻入鼻腔深处,顺着喉管被他吸入了体内。
屏住呼吸已经来不及,好在高炎定迅速收敛心神,侧身一躲避开了那宫女手中的短刃弧光。
两人在寂静的长廊上你来我往,眨眼间就对了十来招。
高炎定虽然饮了酒,但他武艺超群,竟丝毫不受影响,不出二十招就打得那宫女现了败迹。
此时远远的一排火光从殿阁侧面绕行而来,“什么人在此喧哗?”带头披甲的武将是今晚轮班负责宫廷守卫的羽林卫中郎将。
他听到打斗声率人前来查看,还未靠近,就见那宫女一个纵跃从高台上跳下,遁入枝叶繁茂的小径逃走了。
“追!”他一声令下,身后一队羽林卫迅速分散成几队,擒着火把追踪而去,企图将人包抄抓获。
那武将朝高炎定行了一礼,自称姓晁。
晁将军见他脚下趔趄了一下,忙关切地问道:“王爷,您可是伤到了?”
高炎定扶着栏杆勉力撑住身躯,方才还不觉得,现下只感到体内绵软,脚下似踩在云端,无处着力。
好强劲的蒙汗药!
高炎定暗自运功将药性压下,缓了许久才觉得力气逐渐回拢,好受了不少。
在此期间,那位晁将军始终恭敬地候在一旁,为他护卫。
高炎定与他道谢,他又谦辞着不敢受。
这时,先前派去追踪的羽林卫回来了,将那宫女的尸体拖了过来,“王爷、将军,这女子口内藏着见血封喉的毒药,见逃不掉,自尽了。”
高炎定见女尸面色、嘴唇、手脚皆呈暗紫色,眼耳鼻口都有黑血,确实是服毒自尽无疑了。
晁将军请示道:“王爷,对方不知受何人指使意图对您不利,您作为苦主,可有线索?”
“暂时没有。”
“按宫中规矩,末将要把这尸体带走,请仵作查验,您若是想到了什么可以派人来找末将。当然,如果末将这边有所发现,定会第一时间告知与您。”
“多谢。”高炎定扶着额头,此时他已经无心回到宴会上。
晁将军从身后点了个人出列,对高炎定道:“今日宫中盛会,上头担心各位大人、宗亲喝多了坏事,临时派了医官在附近值班。那宫女的汗巾似有不妥,您若是还走得动,末将就让人带您过去看看,如此也不会惊动太多的人。”
对方的提议不无道理,虽然蒙汗药被暂时压制,但是药三分毒,能找到大夫解了药性,再好不过了。
高炎定再次谢过晁将军后,跟着那个羽林卫的小将一同离开了设宴的殿阁。
那小将对内廷格外熟悉,性子又爽朗,面对高炎定这个权倾北地的藩王,非但不发憷,反倒还打开了话匣子一路说个没完。
高炎定暗自摇了摇头,对方的热络和聒噪令他有些难以招架。
两人走在一条卵石铺就的花茎上,两边栽着数十种稀有花木,在夜色里喧喧闹闹地争奇斗艳,灿若云锦。
那小将指着近处的几株花,道:“这些花可是西域那边进贡来的,传闻这么一小株就值半斗黄金,金贵着呢,整个桓朝也就这儿能见到了。您闻闻,香味是不是很奇特?”
高炎定环顾四周,这一带枝叶扶疏,郁郁芊芊,前后左右悄寂无声,只偶有夏虫的嗡鸣从草叶深处传来。
他们从大路绕道这儿,是因为那小将说他对附近的路熟得很,闭着眼睛都能走,他知道这条路更近更省事,所以主动提出要带高炎定抄这一条走。有些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