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落水后(264)
顾小灯视线模糊地摸摸自己的脸:“阿正,我不信神明的,世上没有圣子,只有吃苦吃出来的倒霉药人。可是等到森卿……等到顾瑾玉把我从那小池塘里捞出来,人间沧海桑田,一睁眼,竟然一晃过去七年了。”
这说法给长洛人听,听众只会觉得匪夷所思,偏生这里是西境千机楼。
姚云正聆听和颂歌了二十几年的祀神曲,未开鸿蒙时,也曾坚信过世间有救苦救难的圣神,谎言戳开了,扮演神明的戏还在唱,还在唱。
他明知道世上无神了,却也无数次希望谎言才是谎言。
他想继续反驳,可他不想否定了。
神从千山万水来,把他多年前许下的愿望实现了。
顾小灯小心地捧了捧怀里的布裹:“可惜现在不是适合叙旧的时候,不然我能和你说西境之外的东境、南境、北境,从浩荡天地说到幽微人事,一直说到太阳下山去。云正,看在母亲的份上,兄弟之间,我们休战,可以吗?”
姚云正短暂失去的声带捡了回来,他难听地放声笑:“兄弟?谁跟你们是兄弟?一个又一个哥,让我做一个又一个弟,我最恨做老二了,他顾瑾玉不做千机楼的主却甘当晋国的狗,我好好当着人,凭什么让我跟他一样去当狗!”
顾小灯有千言万语想驳想反,但他不确定他们还能有多少时间耗费,只能无力地跟着笑:“嗯,你们当主做人,然后让千万人过上比母亲还煎熬的日子。你们做主子,了不起,想杀人取乐就杀到卷刃,想长生不老就炼人吸血,一个活生生的正常人会愿意留在你们身边么,只要有一点希望,就一定会想往外逃,没逃走的又落回你们手里……”
他捧起怀里的布裹,小声道:“就成了这个样子。”
顾小灯没吭哧一句重话,说的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姚云正却像被挑起哪根筋,霎时转移了话题,含着血腥味不三不四地笑起来,开始神志不清地发疯。
“哥,我搜罗过好多你的话本,听说你在长洛的时候在四个男人的床上滚过,我真好奇,你能不能现身说给我听听,你和他们怎么干的,刺不刺激?哄我的时候想过和我合奸吗?”
他越说越不像话,混账话越多,难言的扭曲情愫越呼之欲出。
比起恨,无法承认的阴暗痴狂占了上风。
比起公,无法根除的私心偏执占了统治。
“我把话放在这里,哥,你最好不要让我活着,如果你还让我活着,总有一天,我一定把你先奸后杀!”
说到情绪激烈中,他咳嗽着吐了一口血。
顾小灯猛的抓住他手腕,再次诊他的脉象,眼圈慢慢变得通红。
姚云正大抵感觉到了一种与以往都不同的伤痛,他看着自己刚吐出的血,平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生命的脆弱。
从前哪怕受再重的伤,往林碑的血池里泡上足够的时日,身体就能恢复如初。
因此他习惯了肆无忌惮地挥霍起自己的生命,总觉得死不了。
但他现在有些迟疑了:“我要死了吗?”
这个字眼过去离他太遥远了,如今他和它近距离对上了:“顾小灯,我是要死了吗?”
顾小灯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说你是我哥吗?我哥是最好的药人,你给我喝了你那么多血,我怎么会死?”姚云正有些茫然,“你又骗人,你果然不是药人,不然怎么会这么废物。”
顾小灯嘶哑地应了一声:“没骗你,只是……太迟了。”
姚云正死寂了片刻,方才一直在强行想要冲破被封住的穴位,现在他不想动了。
他恍惚地说:“你要不要把我的脑袋也砍下来,泡在药水里,收藏一辈子。”
顾小灯苍白地笑了笑:“不要。”
“那把我的眼睛挖出来留下,我死后还想看着你。”
“不了,太变态了。”
姚云正自顾自地说了一通抽疯的话,然后问:“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一直记得我?”
“不会一直。”顾小灯没力气骗他,“我有个结交过五年的朋友,是个很混账的王八蛋朋友,他去年死了,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他了。等时日更久,有关他的回忆大概会一点点被其他人事逐渐覆盖,终有一日,我会忘记他的样子,这没办法。”
姚云正不想听这样的结果,他有些歇斯底里地发怒:“什么叫没办法!为什么会忘记!你当我是什么,我还活着的时候你就丢下了我,我死了你更要彻底地抛弃我是吗!”
外面的冬雨逐渐停了,时间悄无声息地流走,顾小灯安静地听着姚云正越来越低哑的声音。
“我想要你抱我……要像抱顾瑾玉那样抱我,把双手挂在我的脖颈上,那样亲密无间地……抱着我。”
顾小灯半蹲到他面前,有些艰难地俯身下去,只能用一只胳膊抱一抱他:“阿正,娘亲和我都在,你别怕。”
“我本来就不怕……我只是恨死你了……我不会原谅你的,你这个薄情寡义的婊子,臭小猫,我不会……绝不会原谅你……”
顾小灯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但我很喜欢你哦。”
即便那已经过去了很多年,隔着千山万水和沧海桑田。
姚云正看着他,怨毒憎恨和贪慕渴望都化作一点疯痴,他扬起酒窝骄傲地轻声:“我可一点都不喜欢你,一点都不爱你,一点都不……”
顾小灯没答话,听着那尾音消失在沉寂里。
不知几时,他才听到关云霁半蹲在身旁忧心忡忡地叫他。
顾小灯应一声:“关小哥,拉我一把好吗?我好像站不起来了。”
关云霁立即拉住了他的右手,顾小灯借着他的力勉强站起身来,一时有些天旋地转。
而后他又去拍了拍姚云正的脑袋。
臭弟弟不会再神经兮兮地说东说西了。
第169章 霁
关云霁守着顾小灯,和他一起在云氏父子的两座寝殿中处理到接近午时,最后他们在姚云晖的寝殿里找到一处隐蔽的暗格。
里面收录着顾小灯养母的所有遗物,包括了他小时候佩戴过的令徽。
关云霁看着他把那刻着云错二字的令徽取出来,信物崭新依旧,物件也被时光凝固了。
顾小灯看了一会就妥善收好,准备去枢机司处理接任的事,关云霁原本还有些不放心,想继续陪他走下去,但看着顾小灯还保持着冷静,云氏父子的相继死亡没有打乱他的行事,他便放下心来。
他才放松一会儿,顾小灯大约就感觉到了,转头来问他,是不是有未尽的事还要去做,如果有,不用继续守着他。
关云霁看了一圈跟在他身后的顾家人,这些人当中有一部分是从神降台的方向调过来的,大概是顾瑾玉那边处理得顺利,就把手下的亲信派过来护卫顾小灯。
眼下事情顺利,他也确实有该去做的。
他朝顾小灯点点头:“小灯,我去处理一些细枝末节,倘若和你一样顺利,日落之后我就回来找你。”
顾小灯有些呆,又有些凝重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看起来很认真的样子。
关云霁说着会回来,就是想着要回来守着他的,从南境跑到西境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想法。往后天大地大,是易容改名还是别的什么都好,反正他要把剩下的时光都花在顾小灯身上。
他不知道顾小灯有没有感受到他的意思,好在他最终点了点头,没有拒绝,只说:“啊……好的,但你小心一点。”
说着又强调了一遍:“关小哥,一路小心。”
关云霁由衷地笑了起来,想抱他但有点怂,于是改成抓住他的手握一握,随即暂时和他分头行事。
顾小灯往枢机司而去,他暗自朝高鸣乾所在的褐赋坛去。
顾瑾玉之前找过他和苏明雅,为了拆分千机楼的各个任务,那厮让他去搞金罂窟,让苏明雅去看管高鸣乾。关云霁捏着鼻子,心想干他祖宗,姓顾的少来指手画脚地干涉他的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