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落水后(13)
祝弥风声鹤唳的警惕才消散开来,乏味地劝慰着他,挨近时发现顾小灯的手脚微微发颤,大抵是疼得不清的。
他哼哼唧唧,倒没有再哭,就是正常撒娇,求哄求关注。祝弥不理解,除了张等晴没有人会去哄他,他怎么还能习以为常地随时随地撒娇。
需知张等晴哄不了他太久。
下午顾小灯的功课是乐器弹唱,乐器需熏陶,这一块他完全是个刚上手的呆瓜,拨张琴乱得像上锅的蚂蚱,但他的音准极好,跟着乐师吟唱了几首乐曲,很快就唱得有模有样。
乐师只提他的缺点:“表公子,您克制一下,不要太开心了,凡曲都有情绪,您唱任何一首都是欣然的,曲韵太单薄了。”
顾小灯摸着琴笑道:“世上曲子那么多,我可以一直唱喜庆的啊!”
乐师有些不悦地摇头:“长洛高门之中,乐曲应酬的主旨多两类,一是以塞下曲为主的战歌,一是以长干行为主的恋歌,前者悲壮,后者轻愁。您所说的喜庆曲风,那是低门小户的民间草莽热衷的,不为高门显贵所喜的。”
乐师让顾小灯尝试着转变情绪,把傻乐转变成豪迈或者悲伤,顾小灯越想表演越觉得奇妙,虽说刻意回想些难过事假装悲哀也不是不行,但表演时就像痒痒肉一直被戳。唱来唱去还是像乐师批评的,不够宛转,不会收敛,歌声里只有土气的开怀,而开心是土的,他就不懂了。
等到课罢,回去的路上他问祝弥:“乐师说的我不理解,是人不都有喜怒哀乐,怎么高门只要悲壮和忧愁的曲子,开心在这里犯律法啦?”
“传统如此。”祝弥没有回答太多,“以后您就明白了。”
顾小灯耸耸肩应了声好吧,拖着折腾过半天的身体回去,夕阳洒了满地秋草,他看到张等晴在阶下等着,喜笑颜开地马上跑过去了。
祝弥稍落后几步跟着,看他跑去迫不及待地抱住张等晴,人前就忍不住拥抱蹭脑袋,什么礼仪规矩,全抛之脑后。
他开心得简直叫人嫉妒。
*
晚上吃完饭,逮着不多的相处时间,顾小灯委屈兮兮地和张等晴抱怨上午的锻体,张等晴听得脸色不好:“这都什么功课?晚上我去问个明白!”
顾小灯霎时不委屈了:“咿,哥你去哪问?别麻烦了。”
“不会,就是和其他顾家人打听打听,交给我就是了。”张等晴心疼地顺他后背,“昨晚我刚打听到个事呢,再过十来天,八月初三和初四是你二姐、世子哥的生辰。”
顾小灯脊背一下子直了:“等等等等,二姐三哥就差了一岁,他们生辰怎么会这么接近?”
“你三哥不足月,就一早产崽。”
张等晴昨晚也是这么问顾平瀚的,仗着对方对他口中的民间自由生活感兴趣,讲一句问两句,顾平瀚有时回答,有时又会假装木偶闷不吭声。
顾小灯呆了呆:“他们生辰,我们是不是要准备什么庆生的礼物?”
张等晴立即苍蝇挥手:“你有什么?别整这死出,我就是把有这回事先告诉你,真到了那天要干什么再看着办吧。”
顾小灯脸上浮现向往:“到时顾家一定很热闹,像七夕和中元一样人来人往,到时我应该能再见到娘亲他们……”
张等晴把他的孺慕看在眼里,先想到自己那卷入江湖纷争而早逝的母亲,继而想到顾小灯的两个娘,一个七岁前的造孽养母,一个如今找回的高冷亲母,都说没娘的孩子像根草,他没娘也就算了,顾小灯前后两个娘也还是一根小草,不免心酸。
于是待得深夜,顾平瀚的小侍女又来叩门带路时,张等晴主动跟上了。
他就希望顾小灯如愿以偿。
第9章
顾小灯熬也似的又坚持了十几天,每天有半天时间耗在锻体上,拉骨压筋也就算了,紧接着还有磋磨皮肤的,全身愣是被用各种法子搓了一遍,手心里的茧子被磨掉了,以前双手粗糙,如今双手细腻滑嫩,浑身愣是被搓白搓嫩了一些。
与之相对的是顾小灯的眼睛没有一天不肿,脸上的婴儿肥哭得消退了不少。
祝弥为规范他的仪态,给他带来了禁步。禁步是腰间配饰,本是为闺阁小姐所用,这物件是由各种宝石玉器串联成的珠串,佩戴在腰间用以约束人的言行举止,走动时禁步轻微晃动发出带有节奏韵律的悦耳声响,一旦走得慌乱急促、不合规矩,禁步就会乱响。
顾小灯刚被系上禁步时还能想叮当声悦耳,但随之而来的约束就笑不出来了。
禁步先是常规地佩在他腰上,两天后有改造过的禁步系到了他两手上,三天后更新的小禁步系到了他发髻下,从脚步到手部再到头颈,一举一动都应该在克制当中,若是禁步乱响,顾小灯不会受罚,换由张等晴领罚。
这比罚他自己还难受,顾小灯稚薄的抗议像一点火星子,只是荜拨一声燃,随之就被碾成灰烬。
不过四五天的功夫,顾小灯便开始睡不大安稳,半梦半醒的脑海里浮现禁步乱响的幻听,而后惊醒,茫然安抚自己,再艰难入睡。
惴惴地等待入睡时,他也会想到从前,那时他跟着养父义兄在民间走商,一家三口常辗转于不同的客栈、民舍,或者直接宿在租来的马车、牛车上,他既不认床,也不敏感夜声,倒头就能睡到天亮,现在却是不太能了。
好在祝弥给他带来了个好消息,他能出席八月的姐兄生辰宴,能见到多日不见的血亲们。
顾小灯听此才振奋了不少。
“原本您是不能出席的,王爷要求您在没有学完规矩之前不能离开东林苑。”祝弥扫了一眼仆婢的队列,“是世子特意在王妃面前提起,您才能在那天前往西昌园。”
顾小灯鼻子一酸,嘴角笑起:“世子哥是好人。”
祝弥纠正他:“在人前,您要称他‘三表哥’,‘表’字不能忘了,对二小姐、五公子亦如是。”
顾小灯讷讷地哦了一声,缚在禁步里不敢颤动,缓了片刻问:“那瑾玉呢?我该怎么称呼?”
“王妃此前提过,你身形瘦小更显稚幼,是以让你人前称他作‘四表哥’。”
顾小灯应了好,到了晚上,倒是张等晴搂着他忿然,哄了没两句,自己先气哭了。
他就这么胀红着眼睛赴顾平瀚的约,颓颓地瘫在椅子里喃喃:“我不明白怎么是这样。”
顾平瀚照旧坐在主位上,俯下来看一眼,七分了然三分不解:“不是让他赴宴了?你为何还不满?”
张等晴听了有些生气:“我不明白的是你们都是和小灯血脉相连的家人,你们为什么不认他?”
顾平瀚认真观察着他,本想就事论理解释顾瑾玉作为“顾家四公子”这个身份的重要性,但连日的夜间相处,他主动斟酌了对张等晴的态度。
他语气冷淡地安抚道:“血缘不代表什么,就像你一早明知他不是亲弟,待他也如血亲。”
张等晴的火气瞬间弱了不少,又瘫回椅子上去,神伤了半晌才说话:“我带他跑到这来,是以为不管怎么着,人世间还有血浓于水这回事……表面上不能给小灯的身份正名我大概理解,可是背地里关心他一下不犯法吧?他是镇北王夫妇亲生的小孩,天底下会有父母不疼自己小孩吗?”
顾平瀚面无表情地眨了下眼睛,那份对张等晴不动声色的羡慕在这一瞬到达了顶峰。
“要是我爹还在就好了。”张等晴低头搓自己的手,“他要是还在我们一家三口就能继续旅商,我们爷俩会保护好小灯,他可以一辈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们只管行走江湖,不用打扰你们顾家高高厚厚的大门……”
顾平瀚不愿意深想他口中的互不干涉的平行路:“这里有山珍海味,荣华富贵。你们应该做的是一开始就把他送回来认亲,那时还来得及,我们可以认他,更可以用待客之道恩待你。”
最后一句话急且重,张等晴楞了一会,想岔了,生气了:“你是以为我替小灯叫屈是在给自己叫屈?啐!顾大世子,我不在意在你家里是为奴还是做客,我他娘在意的是你们家好生冷血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