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落水后(103)
顾小灯指尖一动,自忖顾瑾玉所说的或许套到他身上也能适用。
他在长洛尊卑的下位,以前是,现在也没有变,他大抵也是顾苏葛等人眼中争斗的添头。
这便能把如今这些人大变样的态度解释得通了。
“你或许会问我顾如慧有无喜欢谁,我想是没有的。”顾瑾玉平静而冷漠,“在她心里最重要的只怕是双亲给她的评断,尤其安若仪,顾如慧由她一手养大,根本不会拒绝她,只会竭尽所能地满足她的愿景,她是被她捆在一起扎在屏风上的一对绣鸟,死气沉沉也能活着。”
顾小灯转头看向他:“你说得很厉害……”
顾瑾玉心中一振,正以为是夸赞,就见他扭回头去,再渴也没喝下茶水,放到一边后两根手指绕着圈。
过往顾小灯鲜少对周遭任何人提过异议,如今坠过水,灰心后无所顾忌了些。
“我听着既觉得你凉薄,又觉得你本该如此。当然了,我没有资格评断你的冷眼和冷血,毕竟你们顾家几位手足,好像都是这么互相薄待过来的。亲缘也好,感情也罢,在你们眼中想必都不可与自己的所求一较高下。顾家也好,长洛也罢,多的是你这样的人。”
称谓从“咱们”到“你们”只需要一盏茶的功夫,顾瑾玉心弦一勒,因骤然紧张而指尖发抖:“我不是。我从前习惯了,后来会学,想改,我不知道怎样算康健的感情,周遭没病的太少,我见得最多的只有你。你要是觉得我冷眼旁观过于见死不救,那我现在就想办法把二姐摘出来,就像……”
他绞尽脑汁地找例子,还真让他找着了:“就像长姐,你看我,我把长姐捞出虎口了,我不是你眼中的异类,我身上也有你喜欢的人情味的,对不对?”
顾小灯两根手指直戳,有些讶异和震惊:“你在说些什么?又在紧张啥?我不是叫你去做和皇帝抗衡的危险事。”
顾瑾玉有些艰涩地说:“我怕你讨厌我。”
顾小灯:“……”
顾瑾玉说着走去桌案前鼓捣,从一旁的暗格里摸出一把名琴,郑重地摆放在桌案上,当着顾小灯的面弹奏了一首曲子。
顾小灯还有些纳闷:“你怎么在这弹起琴来了?”
“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顾瑾玉吟了句诗,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我也能风雅。”
“牛头不对马嘴的。”顾小灯只觉得莫名,但被他逗到了,便举起双拳在胸膛前锤锤,“顾瑾玉,你不适合风雅,你这体型适合这个,胸口碎大石。”
顾瑾玉的手便缱绻抚过琴弦,指尖停在弦音微震的末端,认真地凝望着他:“那以后若是小灯当卖货郎,我就去当卖杂耍的手艺人。”
余音袅袅中,顾小灯呆了一瞬,蓦然想起刚从池子里捞出来的混沌光景,昏沉之间隐约听见了“我当货物,你先卖了我”的怪话。
他低头去摸小配,小配的脑袋趴在他大腿上,通人性地抖着耳朵吸引他注意。
顾瑾玉只是看了一会,便恨不得那对狗耳朵是长在自己头上。
“我在顾家生活的五年里,鲜少人告诉我‘以后’这回事,我的‘以后’是由别人做的主。苏明雅曾说,待我多读几年书,辗转秋考入仕,他便调我到周遭去;后来顾家说想把我送到高鸣乾去,说是给我安排了俗世的好前程。”
“顾森卿,你是头一个,虽然你别有用心的,装腔作势的,还捉摸不透的,但你肯对我花点哄哄的心思,我领情了。只不过,咱俩就这样了,谎言在前,我很难信你。”
顾瑾玉手一抖,拨动了琴弦,锵的一声如此时的心海。
顾小灯转头看向揽月楼的窗外:“我什么时候能去找我哥?”
顾瑾玉的心海更乱了。顾家剩下的几个血亲留不住顾小灯,就连方才见到的苏明雅,爱与恨都留不住他。
他明白顾小灯厌恶起整个长洛,这比讨厌包括他在内的几个杂种更可怕。
在此中生活五年,就算一定要离开,顾瑾玉也希望他能对这座城留下些好的记忆。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安排送你走,最快月底,外面没有那么安全,但你不用担心等晴兄的安危,三哥平瀚在,你哥就出不了事。”他巴巴地看着他,“正月热闹,小灯,你不妨多在长洛走走,你看,长洛如今更繁华了,和七年前有所不同。”
顾小灯点点头,有确切时间心里便安定几分,透过高楼俯瞰了几眼隐隐绰绰的外界,提不起什么兴趣:“我怎么觉得始终大同小异?朝朝琼树,家家朱户,这是长洛的西区,大族纵横贵胄扎堆,莫说只是过了七年,就是七十年前和七十年后,西区应该都是这样堆金砌玉。”
“过去和未来不知如何,眼下长洛的繁华有我督建的一份,也有你牺牲的一份,你真的不打算再看看它吗?长洛何其之大,你只见到它最不好的一面,何其可惜。”
顾瑾玉的言语像一兜酒,不停地顺着毛,顾小灯也许不好糊弄,但他很好哄。
他抱起小配,贴着它的脑袋,小配的耳朵便竖竖垂垂地弹在他两颊:“那从不好的开始打量起来吧。那个谁,就是苏明雅,好些年了,他怎么看起来更病弱了?我记得他十五六岁的时候,身体明明变好转的。”
顾瑾玉凉凉地说:“贱人自有天收罢了,病该病,弱该弱,他自得受着,谁叫他那生身父母执意要高龄生他到人世间,换做家底薄些的,哪能容他把灵丹妙药当饭吃苟活到今天。”
顾小灯心想,那我治他的血岂不是白流了?也罢,听天由命了。
“苏家是什么境况啊?他病歪歪的,竟还当了宰相,苏家没落了吗?”
“没有,苏家是一股绳,很难撬墙角,不像顾家这么好分化。”
顾瑾玉又弹起琴,拨的是越人歌。
“他的长姐是后宫之中的贵太妃,膝下所出的女儿高鸣曜在去年封王立府;他的二姐苏明良,也就是你小舅安震文的妻子,主攻苏家文治;他的三姐苏明韶,则主掌武权,手里有并非虚衔的兵权。苏明雅一个人不可怕,麻烦的是他背后这群团结一致的人,从他们本家到旁支,无一不秩序森明,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百年大族。”
顾小灯隐约觉得曲子抓耳,一时半会没想起来:“他们还是第一世家?”
“没事,第一权臣是我。”顾瑾玉拨着琴,努力突显出文雅的一面,“我一个顶他们一窝,见了我都得夹好尾巴。”
顾小灯上上下下地看他:“哦!”
顾瑾玉:“……”
“对了,苏小鸢如今怎么样了?”
顾瑾玉神情一言难尽:“跟在苏明雅周围,很恶心。这人以前会易容成你,但现在他比你大五岁了,易不过来了。”
顾小灯听了脸色也是精彩纷呈:“他画了那么多我的画,该不会是对着易容的苏小鸢画出来的吧。”
顾瑾玉看了他一眼,对他低估自己的分量无可奈何。
顾小灯又想到一事:“刚才听到他说,守毅在他们家,他和他们的关系很好吗?”
“守毅和那四王女高鸣曜同岁,他这几年在宫里进出的多,和高鸣曜接触的也密,自然而然就熟络了。苏家又还有安震文,他那个蠢货,自然不免被亲缘友伴拉扯着去。”
顾小灯抱着小配凑过去看他:“守毅哭诉你弃顾家,你也在顾家土生土长了小半生,你要是给他几分温情,也许他也不会想往苏家跑,看你也没长一副薄情相啊。”
顾瑾玉屏住呼吸,想着自己的脸除了尚未消失的淤青,不知是否有污秽,是否不戳他审美:“我……也不是一味薄情,我心中自有一本账。”
顾小灯顺口就问:“成,那我在你大将军的账本上是个什么情况?”
“山有木兮”的调子弹错了,顾瑾玉低头假装专注,脊背僵直:“记得密密麻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