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落水后(144)
顾小灯刚把左手的袖口挽起,闻言果然跳了一下注意力:“上巳节……”
自当年进了顾家他就嫌少过各种小节,日子一长自己都模糊了十二岁前的热闹日子,一年当中其实有许许多多的喜庆节日,不同地方还有各种圣人诞辰日,他幼时跟着养父行商的时候,几乎每隔七八天就遇上一个小节庆。
有关上巳节的记忆缓慢地在脑海里复苏,他不觉笑了起来:“曲水流觞,洗濯祓除,太久没过这个节我都忘记啦。每月都有节日的,以后我都要过,滚滚过!”
顾瑾玉看着他,眼里冒出了幽微的浮光:“小灯小时候是怎么过那些节日的?”
他没过过,只是过去七年偷看顾小灯的见闻录,在他早年的记录里看到许多他少时滚烫红尘的回忆,后来红尘渐少,俗尘渐厚。
顾小灯望天回忆,想到什么说什么:“就说上巳节,最热闹的是去河边浅滩洗浴祭拜,说是洗濯身体祛除病气,这个时节,春水都是暖融融的,东境多溪河,城郭小村都有人声鸡鸣。”
“我八九岁时老爹身体还好着,一家子就去兜售鸡蛋。这节日有地菜煮鸡蛋的风俗,老人家说吃了这道菜一年健康和顺,腰腿不折头不晕,那时候我和我哥也挎个鸡蛋篮子,我的篮子很小,卖得很快。”
他想到这就笑:“来买的人都说我是观音的小童,我哥听人那么说,还真去找了个白瓶插柳枝,让我在一旁洒水普渡鸡蛋。”
顾瑾玉听也着迷,看也着迷,见他如见一卷永远展不完的宝藏画卷。
顾小灯少时走过的烟火多,以致他的回忆跳脱不连续,想到什么好玩的便不计时空地绘声绘色:“以前我们走过一片地方,记得那里有种技艺叫手偶戏,把布偶或是草偶套在手上就能灵活地又演又唱,我喜欢坐在小台子前面看那些手艺人表演,他们既讲王侯将相英雄美人,也讲神仙精怪村头八卦,我只管拍手称赞。”
他说着撩起衣摆裹在手上一通比划,歪头看顾瑾玉:“你啊你,没准你连同我此时就在哪段说书戏本里,因着当年身世互换,台前老少听一段,哟呵两声,毁誉参半。”
顾瑾玉的脑海里忽然有些恍惚,神情也空茫起来。顾小灯落水消失的七年使他日渐魔怔,身份错位带来的漆黑窒闷却在更早以前就根深蒂固,他的小灯还有回来之日,但命运没有转圜余地。
顾小灯原本是说着闹他玩,忽见顾瑾玉出神,虽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却活像一只耷拉耳朵的落水狗,顿时想到自己方才戳到他的晦暗地儿。这也不奇怪,谁没有一片溺到底的寂静水池呢?
顾瑾玉仍是垂眸看着他,却无声地发起呆来,又陷入与世隔绝的白日做梦状态,顾小灯托着腮看他,也不打扰,想他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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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军队临溪河休整,顾瑾玉有事暂时去队首,顾小灯啃完干粮便牵了小配到浅滩去趟水,捧点水象征性地打湿它前领的毛毛,祈愿它来年也活蹦乱跳:“三月三,水泼泼春堪堪,望我们小狗崽子一直健康活泼,身强体健赛王八哦。”
小配有时鬼精鬼精,大约是听懂他念叨的话,趁着顾小灯掰着它嘴看牙的时候,猛不丁地把他拱进了水里,还一个劲地围着他蹦跳溅水。
顾小灯墩在浅水里,半身湿透,脸上被水花溅得像花猫,愣了片刻不气便笑,一把夹住小配的狗头搓起来:“好哇你!偷袭我!”
小配摇着尾巴嘤呜两声撒娇,蹭得他上身都湿了些。
“学你爹撒娇啊你?”顾小灯嘴上笑骂小狗,一拱也把小配摁到了暖融的春水里,小配配合着坐到他一旁,十分做作地拿前爪刨那浅水,呜呜着假装溺水,狗脑袋就放在他大腿上哼唧。
顾小灯拿小狗没气性,舀起点水搓搓它软弹的耳朵,陪它玩了一会,另外一只叫他没辙的大狗回来了。
顾瑾玉踩过零星的鹅卵石,和涟漪一起趟到了顾小灯身前,顾小灯知道他来,等他的影子覆盖过自己的倒影才仰头,就见顾瑾玉拿个热乎乎的东西碰了碰他侧脸。
顾小灯嗷了一声:“好哇一对狗父子都偷袭我!”
顾瑾玉便单膝跪到水中来,揪起在黏在他腿上撒娇的小配,右手里拿的东西往它脑袋上嗑了两下:“这就教训儿子。”
小配闭眼狂甩身体:“汪!”
它身上的水珠顿时暴击了两个爹爹,顾小灯嗷嗷起来,越闹越起劲,笑得东倒西歪。
顾瑾玉刚要碰一碰他,就被叛逆小狗用力怼,他看一眼乐不可支的顾小灯,索性直接倒仰进水里,左手揪揪顾小灯的衣袖:“小灯,小配撞我,我栽倒了。”
顾小灯赶忙扭头看他,只见他枕在鹅卵石上和小配逞性泼水,大笑着想把他拉起来,顾瑾玉佯装动弹不得:“起不来。”
“害呀?”顾小灯挽袖,拍拍自己肱二头肌睨他,随之奋力抄起他臂膀,“你给我等着,等把你捞起来我就……”
就如何呢?顾小灯心想,想从他当年十二到今年二十五,今天是好天气吉祥节,不如去煮个鸡蛋奖一奖他。
这么想着,顾瑾玉一手夹着狗头,一手伸到他面前,方才拿在手里的热乎东西就是枚鸡蛋。
“小观音。”顾瑾玉躺在水里望他,“健康和顺。”
第91章
顾小灯愣了片刻,接过那鸡蛋盘核桃似的盘了一会,舀水轻泼顾瑾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顾瑾玉忽然朝西边看了一眼,随即从水中淅淅沥沥地起身:“起风了,小灯,我们上去。”
顾小灯感觉到他莫名紧张起来,好奇地扭头看一眼,未从曲水流溪里看到什么,顾瑾玉就已一手提着小配后颈,一手揣起他抱小孩般轻松抱住,迅速往岸上而去。
顾小灯吓了一跳,搭在顾瑾玉肩上,震惊地看着脚下骤然升高的海拔:“顾瑾玉,你好高啊!”
顾瑾玉上了岸先放下嘤嘤乱叫的小配:“会怕吗?”
顾小灯刚想笑回这有什么可怕,鼻尖忽然嗅到春风中传来的血腥味,他猛然抬头看去,只见他们刚才玩闹的溪水里由西向东淌来了红色的血水。
他下意识地环住顾瑾玉:“森卿,水里有血!”
顾瑾玉一手托他一手顺顺他后背,揣着他往马车走去:“不怕,近来伏击的刺客多,刚才他们处理了一些。”
顾小灯心中一跳,方才的和煦旖旎顿时消散,瞠目结舌地看着那潺潺流水里逐渐加重的红色:“怎么……这么多?现在还是白天,行刺就有这么多?那晚上岂不是更凶险?”
顾瑾玉已揣着他弯腰送进马车里,反手开了车里的暗格取出新衣裳送到顾小灯手边,顺势摸了摸他微湿的发丝:“不用怕,我不会让他们近你的身,小灯也不用钻研什么毒物,怕你笨笨地把自己置于险地了。”
顾小灯捏着鸡蛋作势往他脑门上嗑,顾瑾玉便笑,闭眼给他嗑:“换下湿衣,休息一会,稍候又要继续赶路了。”
顾小灯哼一声,哐当关了车门,顾瑾玉自觉守在外面,仰首轻吹一声哨,花烬便打着旋来到他肩上,喙上爪上都带点血痕,它全往顾瑾玉肩上蹭去了。
顾瑾玉检查一遍它的情况,刚取下它捎来的信笺,双眼毫无征兆地感到刺痛,血泪又从眼里淌了下来。
他习以为常地擦去,只是心中骤然泛起怪异的直觉,恍惚觉得每次流下血泪的时间前,自己视线里所及之物被暂时共享了。
他没有打开信笺,抬眼往直觉所感的东南方向望去,眼里的血泪缓缓止住。
此时距离顾军七里远的葛东月猝然睁开眼睛,眨眨眼看向了一旁的葛东晨:“……好像被发现了。”
葛东晨正和关云霁围在一个土堆旁,认真地等着烤的土鸡蛋出炉,一听葛东月的话,两人都看了过来。
关云霁皱眉,葛东晨轻笑:“顾瑾玉发现了?”
葛东月点点头:“刚才他朝这边看了过来,我不能再窥探了,再看他就确定我们在借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