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有毒/与君共桃花(32)
黑衣人半路硬生生收住攻势,扯下蒙面巾,脱口惊呼:“阿韶——!”
青年听见熟悉的声音,恍恍惚惚抬头,循声看过去,一双赤目童稚如幼子,脸颊血迹斑斑,跟淤泥混成一滩瞧不出颜色的,像从地狱里走过一遭,再世为人后对一切都懵懵懂懂。
看仇韶这样子,吴凌一颗心沉到谷底,坏了——
仇韶几次发病他都经历过,一次比一次骇人听闻,第一次是九门十二派围攻白教触到仇韶死穴,怒极攻心下血洗百人,第二次、第三次他们准备得当,由剑圣、周野、牧谨之与自己布阵控制平安度过,可现在群敌环绕,稍有不慎就有重蹈当年的可能!
楚子寰脖子涨红,几乎连简单的吞咽都做不到,艰难吐出几字。
“救,救我——快杀了仇韶!”
空中暗器齐发,五名暗卫率先攻上,借着漫天银光掩护,袖刃弹出,但听“扑哧——”几声,那是暗器入肉的钝响,几道黑影兀的没了声息,滚在地上口吐白沫,双眼爆张,上百根银针半途掉头,一根不落的还了回去!
“真的是仇韶——”后一步赶来的救援呆愣当场,纷纷止步观望:“不是说他被困阵中了么,怎得又出来了!?”
“管他怎么出来的!咱们人多势众,怕他不成!”
人群里已有了骚动的迹象,不少人已拔出武器跃跃欲试,有的却已心生退意。
气氛此刻像点着火的炮仗芯,一触即发随时引爆。
这时人群里有两人腾空而起,其中一人身段玲珑,使的又是一对弯刀,不少人认出这两人就是当年惨败在仇韶手下的鸳鸯刀吴家夫妇,要借此机会一雪前耻。
凛凛刀光划破烟雾,狂风骤雨地攻向仇韶。
只见青年微抬眼,毫不闪躲,原本空垂的手随意一挥,接着半空接连两声惨叫,两把刀哐当砸地,仇韶赶苍蝇似的随手一挥,看着也没使劲,竟将两人摔出百丈外,夫妻俩叠摔在一起,利落的成了对短命鸳鸯。
“吴护法你去帮教主,这群杂碎等老夫来料理!”
离吴凌不远的汉子也一把扔掉面具,底下是一张虎虎生威的国字脸,正是白虎堂主白威!
白威爆呵一声,一人赤手空拳杀入敌中,平心而论,能被楚子寰看上眼找到麾下的都有几分本事,但坏就坏在互不相熟,摘下面具有些都不晓得谁是谁,何况是现在?
众人屏紧了呼吸,被这接二连三的变故整得措手不及,这帮人本就来自各门各派的,互有堤防,行动前又统一着衣,谁能想到里头被人掉包了!?
尤其是打着要为九门十二派报仇的人,雄赳赳得气焰被一盆冷水泼得干净,提着刀踌躇不前。
“白教的人怎么混进来的——”
“中计了!一定是他们故意引咱们来的,妈的——!”
“究竟哪些是自己人?!哪些是白教的!?”几人举着武器,互相抵着背,急的热汗不止,眼前一片混乱,根本分不清敌友,“分不清,快撤吧!”
不断的有黑衣人拉下面具,来的那群人中,竟半数都是白教教徒!
吴凌根本没中计!
楚子寰一下全明白了,脸顿时涨得更紫,哪怕仇韶不用力,他也会被气死当场。
“你,你们怎会在这!?”
吴凌冷冷横了楚子寰一眼:“不想死就闭嘴。”
楚子寰转不了头,双手又是抓又是打,又怒又怕,但这点力道在仇韶眼里压根与猫爪无异。
仇韶这会思绪纷乱,视野中一片紊乱的红雾,阵里头一重幻境接着一重,根本搞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走出,还是仍在幻境之中。
他杀了那个假的“大师兄”,出来时外头浓烟滚天,模糊的瞧见一人有几分像牧谨之,谁知一靠近,就发现这又是个假的,根本不是牧谨之!
所以在看见吴凌试探的靠近自己时,仇韶第一反应是又来了——
他紧盯对方,生怕来的又是个赝品,用婆婆挑儿媳的态度慎而又慎的反复打量,仇韶晃了晃脑袋,脑子里百转千回,努力平息着呼吸,“阿凌?是你么——”
吴凌呼吸跟步子都放得很轻,生怕扰到仇韶:“对,是我,你……你知道自己在哪吗?”
“本尊当然清楚,本尊是在,是在——”
仇韶一下语结,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一发狠,抡起拳头砸自己脑袋。
仇韶掌力可碎千斤巨石,厉风擦着楚子寰脸颊堪堪而过,楚子寰以为仇韶要杀他,脑袋瞬间空白,心跳狂不已,说是魂飞魄散也不为过。
但是那一瞬而过的掌风,明明没打在自己身上,楚子寰五脏六腑一阵剧荡,喉头血气翻滚,差点没吐出血来!
他这回初入江湖,自认为将一帮人玩弄在鼓掌之中,旁人碍于他身份哪个不是卑躬屈膝鞍前马后,抬个手就有人为他前仆后继的送死,而如今命悬一线,却没一个人能救得了他!
他想喊求救,无奈仇韶那五只手指把人钳得死紧,仇韶在吴凌一声喝之声中停下动作,他茫然看着前面,混战已接近尾声——
地面七零八落的落着各式各样的兵器,被制服住的人跪在地上,双手反绞在背后,白教弟子正拿牛皮绳将人一个个绑住,白威扯下一人面具,一看竟是平日与白教关系甚好的门派里的弟子,以前逢年过节往教里跑得最勤的就是这家伙!
百堂主破口大骂,花样百出的骂,家乡话官话混着一起来,嗓门极大,仇韶那飘在半空的理智,愣是被这破天的嗓门给一声声骂沉,骂踏实了——
眼前晃过弟子们的面孔,每一个都是熟悉的人,熟悉的脸——
山风将吹散了烟雾,仇韶这才看见斜对面不知何时站了一人,一身玄袍猎猎飞扬,身姿挺俊,单手持着的剑上偶有星火窜出,那人也不靠近,像被时空的洪流阻隔住,莽莽沧海,春去秋来,两人就那么遥遥相隔着,仇韶说不出话来,更不敢眨眼,生怕眼前的人又是一场走马观花的幻觉。
仇韶这般,牧谨之同样好不到哪里去,人家说重逢一定是喜悦的,那说这话的人,一定与爱人并未分别很久。
很久很久的话,是会痛的。
牧谨之现在就是这样,哪怕他沉稳惯了,本身又是个喜形于色的个性,但终究这会是没撑住,下颚因为激动绷得死紧,只能用手紧拽着剑柄,一个个指头扼得发白,借此来稍稍纾解无法控制的失态。
“尊主……”牧谨之跟个找不着北的愣头青似的,将踉跄前来的仇韶搂进怀里,许久许久,他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韶儿,我来了。”
第73章
一日后,五条大船扬帆朝白教出发。
毕胜唐配的药效果不错,仇韶在阵中耗神极多,被灌下一碗药后开始昏昏沉睡,吴凌端着空药碗出来时,牧谨之背靠着门侧,抱剑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子寰这回出来损兵折将,招募来的江湖子弟更全数被俘,在如何处理这帮人的问题上,白堂主别出心裁的想到了毕胜唐,毒楼还积压着一堆莫名其妙的毒药,什么一见钟情丹、二见干柴烈火丸……一颗不剩的给这群人服下,再悉数送回宗门,并君子的附信一封,若要解毒,千金可买。
毒楼也因次一役咸鱼翻身,不过此乃后话了。
目前来看,一场危机暂时是平息住了。
“牧兄,借一步说话。”
本在甲板上忙活着的几个弟子看吴凌那乌云压顶的脸色,赶紧借故躲走,人走干净后,两人面对面,吴凌当头就是一拳。
牧谨之不躲不闪,真用脸接了。
“为什么由得他入阵?你明知道楚子寰布下陷阱,为什么要让阿韶一个人进去!?”
他们在乌县时就察觉到幕后人真正的意图——对方想刺激仇韶,让仇韶发疯。
牧谨之觉得与其坐以待毙等着别人出招,不如借这个机会深入敌穴,顺便将各大门派中的暗桩一网打尽,否则敌在暗他们在明,防不胜防,反而容易出事。
吴凌同意了,两人分头行动,五日前,他带白教三十名精英从乌县出发,佯装中计,连夜追击马车。
出了山,往北上中原要行一截水路,两条一模一样的船驶出码头,一条继续前行,一条转头,连夜西行上小周山。
吴凌比仇韶一行还要早到两日,潜伏在后山等敌人落网。
一切都按照他们预计的进行着,除了一个地方——
吴凌神情肃杀,一字一句的质问。
“为什么故意让尊主进阵?”
牧谨之侧过头,抿了抿口中的血丝,没有生气,他很坦然:“因为我想让他想起来。”
回的太直爽,吴凌反而滞了片刻,面有霜寒之色。
“你别忘记了当年与我们定下的协议。”
牧谨之说当然,他知道吴凌,包括知道内情的几个长老,都恨不得仇韶把事忘得一干二净,活在自欺欺人的世界里一辈子。
这个时候,仇韶会比较平静,也会轻松快活许多,虽然会忘记牧谨之,但对那些希望仇韶活得开心的人看来,这确实是利大于弊的。
所以牧谨之与白教达成过共识,在仇韶忘记掉过去的时候,他绝不能给仇韶任何暗示。
“你若觉不公平,大可离开,与你的侄子一同回京。”吴凌看了眼牧谨之,见他脸上毫无半点悔意,心中更怒:“你明知他就算记起你,也很快会忘记,何苦呢?”
牧谨之手撑在床舷上,两岸秋意浓重,船正过一处枫叶林,朱红若云霞,美不胜收。
“确实,我小时看过关于七星天魁阵记载,那是一个能让人看见内心最深处恐惧的阵法,但因为太过厉害,一直被封存在慕容世家,我一直有个想法,如果韶儿能克服这个阵,是不是也就代表他能克服住自己的心魔?”
吴凌气的声音都变了:“你——”
“你先别动怒,吴兄,我研究过那阵,并非无懈可击,如果韶儿真困在里头,我也自有办法带他出来,我只是在想……”牧谨之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我只是在想,我们这样做是不是真的在为他好?他忘记了,我们就顺着他骗着他,可这毕竟是假的,你见过什么假的东西能长久?”
吴凌怔了怔,多少明白了牧谨之的苦心:“我何尝不知,但他都忘了,你要我们如何开口去唤醒他?我开不了口,我宁愿他记不得,至少这个时候他比较快活。”
“但那是假的。”
“假的又如何!?”吴凌:“人生本就苦短,你不过是想他记起你才这样说罢了。”
“你啊,以后若有孩子,我看多半也是溺爱孩子的主。”牧谨之摇了摇头,却也很理解吴凌现在的立场:“他得原谅过去的自己,才能接受现在的自己,所以我希望他想起来,哪怕过去再鲜血淋漓,也是他自己该面对的,我这样说并非只为私心,吴兄,他在谷里治病学武,我带他整整十年,你以为我会不心疼他?但你要清楚,痛苦既然是他的,他就必须得受着,这就是人生,是他仇韶该有的人生,是我们都无法插手的人生!”
牧谨之守的是夜班。
白天的药效褪后,仇韶开始浑浑噩噩躺说胡话,一会问冰床在哪尸童救不救得回,一会问阿爹去哪了,牧谨之耐心十足,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安抚好。
牧谨之刚吁了口气,猛地又被人抓着手,仇韶眼睛瞪得极大,又凶又狠的喊了声。
“嗯?我在这呢。”
“本尊令你决不能心慕他人!”
牧谨之心想,嗓门吼那么大,估计全船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了。
他安抚地拍仇韶的手,轻轻应诺:“好,好,绝不心慕他人。”
仇韶精神气旺得很,躺回床上时,仍不依不饶拽着牧谨之的手,像幼童抱着自己的唯一的玩具:“一言九鼎,你最好记的自己说过的话。”
仇韶睡不着,此刻满脑袋是要跟牧谨之说话的冲动,他做了个你过来的手势,牧谨之伏底身子,仇韶拿手盖在耳边,说悄悄话:“告诉你一个秘密。”
牧谨之嘴角微翘,“嗯,我听着。”
“你那件氅衣,是本尊的。”
仇韶生怕别人听见,只愿告诉牧谨之一人知晓,偷偷摸摸说出真相:“本尊怕你冷着,你冷了,本尊这里就慌得很。”
他把牧谨之的手抓到自己心口上。
青年单薄的胸膛上仍然留着当年开膛后的痕迹,牧谨之心中酸楚,脸上不显分毫,单手撑在床褥上,回了个温柔的嗯。
“呆子,师兄一直都知道的。”
后半夜仇韶醒来时,四周安静极了,只听见船轻微的破水声,哗啦啦的,像首正适合夜晚,适合现在的安眠小曲,月色投下的微光全笼在船舱一角,牧谨之坐在床边的小椅上,双手合拢在腹前,头微垂着,正合衣浅眠。
仇韶这会是真醒了,从一个噩梦的梦里苏醒,脑袋澄清,包括方才做的蠢事,说的蠢话一样不落的全记起了。
怎么办——
自己怎么对大师兄说了那么多不要脸的话——
仇韶全身沸腾,简直不敢细想自己这段时间自己的所作所为,他眼珠子热得要把视野里的牧谨之给融掉,他只觉这一刻应有万年长,巨大的喜悦,难耐的情绪,都凝聚成无法诉说的贪婪,像只饥饿难耐的野狗,哈喇一地,却举步不前,生怕自己是在梦中,轻轻一碰,那到口的肉又会灰飞烟灭。
约莫是姿势不舒服,牧谨之稍侧了下身子,仇韶赶紧闭眼,心里狂跳不止,像个慌不择路偏偏眼前又无路可走的毛贼。
忽地额间一疼,竟是被人屈指弹了一下。
“睡醒了?”
那声音毫无困意,牧谨之当然知道自己正被看着,当你在等昙花开的时候,一定是小心的,怜惜的等着,生怕惊扰了它,安静往往是一种美,它很容易给人一种类似永恒的错觉。
措手不及下,仇韶苍白的脸以肉眼可察的速度涨得通红,全身血液涌上脑袋,睁开眼时,牧谨之的身影恰恰遮住月光,他眼中的光成为仇韶此刻唯一能看见的存在。
仇韶难以启齿的,用极轻的声音叫了声大师兄。
四周水声起伏,黑暗中谁也没说话,只是互相握着对方的手,仿佛这个世上的任何事已与他们没了关系,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无需挂心的轮廓,过去失去了重量,未来也不再重要,没错,就在此时此刻,永恒确实与他们同在。
牧谨之侧身坐到床沿边,仇韶手指,紧张得全身如沸热,他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澎湃的流动声。
“挪一点位置给师兄,一起睡可以吗?”
牧谨之的嗓音给人一种彬彬有礼,需要征求主人同意才可以入睡的错觉。
“可,可以。”仇韶简直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胡言乱语,还做了个请的手势:“随你。”
舱内地方不够,两人只能侧着身子挤着,呼吸分不了彼此,仇韶全然不知要从何说起,心口像兜着个无处安放的炉炭子,万语千言不忍谈,更不知应该怎么面对眼前这个陪着自己长大,又数度被自己遗忘的人。
几乎窒息的怀念中,仇韶硬邦邦开了口:“师兄……你好像老了些。”
“嗯……”牧谨之侧躺着,看着仇韶,没有眨眼:“你觉得哪里老了?”
这黑灯瞎火的仇韶哪里看得清细节,他只是紧张得不晓得说什么,哪怕心中万语千言,一堆的思念歉意到了嘴巴这关,却是什么也说不出。
“看不清,就感觉下。”牧谨之忽的提起仇韶的手,往自己心口上覆去。
“但这里还是跟以前一样的。” 
仇韶猛地一震,颤栗的热度透过自己掌心经久不息的跳动,那是一种难以褪色的温度,太烫了,烫得仇韶一度有了怯场的念头。
虽然他现在知道,原来紧张的不只是他一个人。
牧谨之拽得极紧,硬是不让对方抽离,他眼神很深,带着一股执拗的专注,任凭刀凿斧劈都撼动不了分毫:“你听到了吗?这里……一直都不会变的。”
过了许久,仇韶忽觉枕头一侧湿了,口中咸苦,这才意识到原来那是自己的眼泪。
“我——不是故意的——”
仇韶哭得安静,姿态却很难看,大约是没有经验,全身力量都用在与自己较劲角力上,牧谨之无声的叹了口气,干脆用了把力,将人揽过来。
仇韶没有挣扎,顺从地埋首在牧谨之颈窝,涕泪交加,简直止都止不住。 
“重新认识……倒不全是坏事。”两人脸颊贴着脸颊,牧谨之透着一股旁人难有的信服感:“两个互不相干的人要在无数的人中找到彼此,本身就很难,不然人家为何说十年才修得同船渡?像咱们这样躺一起更是不知道需要多少时间,这样算的话,我们之间的缘分可比别人几世加起来还多,师兄说得对不对?”
牧谨之一只胳膊搭在他背后,正轻缓地拍着,仇韶兀地撑起身,早就狼藉一片的脸上充满了赤裸裸的恨意。
那是无法原谅自己,对自己的恨意。
“歪理——”仇韶惨笑出声 “你不要总拿歪理骗我!我听谷大夫说过——师祖晚年跟我一样,神志不清,不识妻女,自灭家门,如果我——”
“不会的,你不会的。”
“你怎知道!”
仇韶对自己特别着急的时候,心底那股暴躁无常的戾气横得几乎溢出,尤其是听着牧谨之仍信任的时候,这股自暴自弃直接到达顶端。
——他重蹈覆辙,为何还要说信任他。
——那下一次还会吗?
——如果无药可救,会有下一次吗?如果这一次就是最后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