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有毒/与君共桃花(29)
“一宗之主都是赝品,庄内却无人知晓,难道还不是天下最奇,最绝的事?”
话音一落,就听“扑哧”一声,“慕容瑜”那张足足有三层下巴的脸中央,爆射出一股股白花花的油脂。
那白脂充在人皮面具里头能模仿胖子脸里的脂膏感,一被戳破,淅淅沥沥淌在华服上。
牧谨之毫不犹豫退后三步,生怕晚一点那堆粘腻恶心的玩意就会碰到他的剑上。
那人趁此机会,闪退到十丈开外,凝注身形,两手扣进脸中央的缝隙里,左右一扯,将那层伪装的皮肉彻底撕开。
掩藏在层层伪装下的,是张削瘦苍白,无眉无发的脸。
眼前的“慕容瑜”身子肥大依旧,但脑袋整整缩小了一半,谁能想到,在慕容家的大本营里当家人却是一个假货?
真正的慕容瑜又在哪?
牧谨之没兴趣知道这个问题,也没再动手,他懒洋洋依在凭栏上,慢条斯理的用帕子擦着手上的剑,波澜不惊敛眉垂目的样子,竟有种说不出的慑栗感。
“慕容瑜”身子一矮,居然直直半跪地上,身子伏地,朝牧谨之卑声道。
“小的甲三,见过九爷。”
“师承腾阗门下?”
“……腾阗是小的师傅。”
牧谨之一丝不苟的擦完剑,才草草拭了几下手指,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那你这易容的本事,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甲三垂下头不敢说话,这时,只听回廊那端忽的传来一阵清脆的掌声。
“看吧,我就说九叔火眼金星,肯定骗不了多久的,你当我九叔与你一般老眼昏花看不透事?”
牧谨之闻声抬眼,抚掌而来的少年从逆光处走来,轮廓渐清,着一身朱红色斜襟长袍,衣襟处绣有蟒纹祥云图腾,袍尾摇曳在地,腰束鎏金嵌玉钩带,高束起的头发由三只斜插进的蛟型龙纹簪定着,举手间皆是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方能供出的傲慢肆意。
“主子训的的是,九爷能耐大,安福自是做不得准的。”
紧跟少年的老者留一头耄耋白发,手里兜着个鎏金小暖炉,乍看老,但细看容貌又觉不过四十上下,脸部光洁紧绷,估计苍蝇上去都要打滑脚,老头朝牧谨之规规矩矩行礼:“老奴给九爷请安了。”
牧谨之目光闪动,面色岿然不动,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子寰,你怎来了。”
少年步速加快一个扑上,仰头露出喜不胜收的濡慕之色,五官精致飞扬,尤其现在笑起来时,从鼻梁到眼部的位置与牧谨之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语带嗔怨。
“侄儿立春行冠礼九叔都不回来看看,侄儿没办法,就自己来啦。”
安福细声细气的在旁添话:“九爷怕是不知,小主子自行了冠礼后就老闹着要来找您,愣是向……老爷要了差事。”
“差事?”牧谨之打趣道:“你的差使便是给九叔惊吓?”
安福用袖遮笑,少年眨了眨眼,一派天真无辜:“可侄儿看您不是挺开心的,这甲三已是侄儿手下易容易得最好的了,他做慕容瑜可连慕容瑜老婆小妾儿女都看不出来,九叔是怎么发现的呢?”
牧谨之瞧了眼被少年挽住的胳膊,淡声道:“五年前,我曾与慕容瑜在武林盟中有过一面之缘。”
慕容瑜性喜珠宝,只要见到有人戴着什么好玩意,都会恨不得多黏几眼,五大箱珍宝,足足两页纸的礼单,“慕容瑜”看得仔细,眼中热度却与过去有细微的差距。
人的个性,爱好,本能,岂非说改就能改的?
慕容瑜是如此,眼前的这位侄子又何尝不是。
子寰闻言叹道:“九叔果然洞若观火,不过与他一面之缘就能记那么清楚,侄子佩服,但说回来也是甲三学艺不精,怪不得人,甲三,你说该怎么办呢?”
少年清脆剔透,悦耳得很,甲三全身一颤,却像是听到阎王催命符,“小的……自会领罪。
牧谨之:“那你杀了他,是准备让慕容瑜回来?”
“回不来了,想吃两家饭的狗,留着有什么用?”少年轻哼了声,“罢了,今日是我与九叔重逢的好日子,先饶你一命。”
甲三自知少年喜怒无常,杀与不杀就在一念之间,如蒙大赦的连磕了三个响头,向牧谨之投去感激的一眼。
两个暗卫鬼魅般从山林里飞出,将地面恢复原状。
牧谨之就着暗卫消失的方向,缓缓扫视了一圈,心里多少有了数。
这几句话的功夫,西侧山坡林已多了不下八人,前方楼阁二楼,西南处的假山里,恐怕就连朱栏一侧的池水里也早早藏好了不少暗卫。
“你初此办事,外头坏人又多,身边多带点人手才安全,有他们守着我也放心。”牧谨之话说得很平静,跟个普通关心小辈的叔叔没区别,标准得毫无失礼之处:“九叔手头也还有事,回头再陪你叙旧可好?”
“九叔的事便是陪那白教教主?那算得什么事。”
少年拽住牧谨之胳膊,不由分说的往一处上山的小路上拐去,漫不经心的言语中是不屑一顾的傲慢,“你我叔侄五年未见,叔叔却一心还要回去陪个毫不相关的人,侄子这心里可真难受,而且侄子听说白教教主生性霸烈凶残,很不讲情理规矩,所以侄儿自作主张,就先请仇教主去休息了,免得打扰你我叔侄团聚……九叔你不会跟我计较的吧?”
安福对慕容山庄的地形似了如指掌,沿路往上再没遇到一个慕容弟子,路尽头是座敞亮的四角重檐小阁,坐北朝南,地方不大,风雅,最难的是选址绝佳,若从山庄下头观望,这座朱红小隔就像隐匿在碧山轻雾中,难窥得半分,而从阁中临窗纵览,视野却很是开阔,能将整座慕容山庄尽收眼底。
一席两座,少年倾过半个身子,给两人各斟满一杯酒。
老头伺候在侧,道:“九爷,这是小主子从家中专门给您带的南烛老酒,这一路车马劳顿,小主子隔三差五就差使老奴去看看这酒漏了没,十坛酒摔摔碰碰,还剩了三坛,够你们叔侄畅饮的了——”
牧谨之闭目端坐在一方软席上,并不领情,这态度一看就知是心中有事,无心回话。
少年摆摆手:“福安,你外头等着。”
老头喏了声,出去时轻合上扇门,室内燃着香,日光透过雕花窗格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牧谨之背窗而坐,手置于双膝上,脸被晦暗不明的光线笼罩。
透过萦绕的薄烟,少年端凝着坐在对面的男人,眼眶微热,两手置于额前,要行大礼。
牧谨之用手挡住这一跪,淡声阻止:“牧某一介布衣,受不起。”
第68章
“九叔!”
楚子寰退后一步,硬是继续行礼。
他一直觉得若没九叔,自己大概早就死在冷宫哪个角落里了。
自己生母是个舞女,地位卑贱又死的早,他像一丛隔年的草根要死不活的在冷宫里长到五岁,无人关注更无人疼惜,日日遭宫人欺辱苛待,沦为其他皇子欺凌取笑的玩物——
他们敢在众目睽睽下把人推下寒池,岸边站满了侍卫却无一人下水,如果不是恰逢九叔回宫路过救起了他,恐怕自己也早交代在那片深池里了。
九叔偶尔回宫,大概是怜他孤苦吧,总会抽空教他习武下棋,讲江湖趣事,可以说在他心中,九叔的存在是与父亲这两字紧紧重叠在一起的。
宫人说谨王是先皇遗腹子,在宫中长到五岁后改母姓,拜剑圣为师,远离庙堂长于江湖,与他交往过密恐遭人说闲话。
要知道,他其他几位叔叔,可都因为各种原因自行暴毙了。
楚子寰那时就下定主意,今后若得势,定要让九叔拿回他该有的一切。
“子寰,九叔可有对不起你过?”
楚子寰微笑:“不曾,九叔待我极好,说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既然如此,为何对仇韶下手。”
“子寰今天自作主张,全为九叔。”楚子寰正色道:“您身为天潢贵胄,剑圣首徒,却为了仇韶附小做低十几年,侄儿数次写信邀您回来,您偏偏都不理会——九叔,子寰早已不是当年无权无势的孩童了,只要九叔您想,随时都可回京,您的王府子寰都为您打点好,何苦赖在白教,守在仇韶这样的暴君身边?”
牧谨之缓缓睁眼,压根对侄儿单方面的质问毫无解答的兴趣,毫无笑意的眼中一片寒潭。
“这就是安福说的,你出来要做的差使?”
“当然不是。”少年莞尔一笑:“差使我早就办好了,九叔应该听过,近年西域新起了个叫烈火教的门派,势利扩张得十分快,还打着救济贫困行善去恶的旗子传播教义,其中信徒不乏西域诸国的头领,周边不少门派也有诚服的迹象,任其自大与我楚国无利,所以我才自行请命出宫的。”
“两月前烈火教三法王谋逆,教内混战一朝分崩离析,你这差使办的利索,既然如此,为何还让相思堂来中原?”
这时,一只系着金铃的黑猫从门口窜进,楚子寰精神一振,眼中闪过暗芒,将猫抱入怀中
楚子寰不置可否:“相思堂早已向烈火教臣服,侄儿在调查中发现他们与仇韶一家渊源颇深——”
牧谨之:“你暗中怂恿相思堂来中原,让白教替你除掉他们?不,以你的个性,要杀他们何必大费周章?他们于你怕只是引仇韶出教的鱼饵,他与你毫无过节,何必步步相逼?”
楚子寰没否认,抱着猫歪着头看牧谨之:“九叔此言差矣,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留着仇韶都是弊大于利。”
“论私,九叔您在白教蹉跎多年,做他仇韶一个区区左使,您得到了什么?”
牧谨之:“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的岁月是否蹉跎,不应由旁人你来判断。”
“人生短短几十年,知您误入歧途虚度年华而袖手旁观——侄儿做不到!”
至于为公,楚子寰更觉无需多言。
江湖以武为尊,有仇韶这座杀神坐镇一天,白教的地位就难以撼动,哪怕他手下暗棋已渗透进各大世家门派,但白教的存在总会让他们行事处处受制,如鲠在喉。
铲除仇韶,只是分化白教进而控制的第一步。
“仇韶平素久居白教鲜有出门的机会,一旦外出,周围也被安排得滴水不漏,实在难找到下手的机会,一开始,侄儿实在心里纳闷,既然仇韶武功盖世,何必出个门都小心翼翼?”
楚子寰那时就隐隐有一种感觉,白教的人,尤其是长老护法们……似乎很怕仇韶外出。
后来他用相思堂为饵诱虎出洞证实了这个猜想:白教上下一边顺着仇韶意愿同意西行,一边从中作梗百般阻拦,甚至不惜蒙骗仇韶暗中绑走沙雁行,也要骗仇韶回教——
而做这些事的,可都是仇韶身边最信任的长辈,亲友。
“侄儿想九叔您不肯离开他,是不是也与这个秘密有关,所以我改了主意,不杀仇韶,得先看看白教这儿究竟藏着什么秘密才好——”
黑猫被主人抓疼了,一下跃到案桌上,带起一串清越如冰击的叮当声。
牧谨之注意到黑猫脖间挂着的镂金铃铛,霍然起身,抓起黑猫后颈一把提起扯下铃铛。
黑猫吃痛,龇牙咧嘴闪过去一爪子,牧谨之没避,手背被抓住三道血痕。
牧谨之侧脸如刀,下颚绷成一道凝固的曲线,死死盯着那枚金铃,表情骇人之极:“鬼谷的幽心铃……你从哪得来的。”
鬼谷幽心铃是件能乱人心魂的奇物。
三十年前两个门派为争夺此铃,百人神魂被夺自相残杀而亡,后鬼谷谷主得此物,一直封存在谷,再没见过世。
鬼谷主人视其为镇门之宝,绝不会拱手让人。
“童六办砸了差事,鬼谷不知弥补不舍献宝反想举门迁逃,既然这样,我就乐善助施一把,帮他们迁去了一个谁也找不到他们的地方。”
要消无声息带走一堆活人是难事,但人死声灭,处理其他也就方便许多。
而那猎户所看到的那十几辆深夜西行的马车,自然是空的。
为的自然是将吴凌等人调虎离山。
牧谨之将幽心铃紧握在手掌里,顷刻间好好一件奇宝碎成粉末从掌里簌簌滑落,楚子寰叹了两声,觉得可惜,转念一想,成功引仇韶入瓮,这铃也算毁得其所。
这时候,山下一声啸音,直入九霄。
知客已入坐,安福进楼阁顶楼,将窗棂一一打开,厉风顿时肆虐直入,刮得人衣袂狼藉翻飞,却挂不散牧谨之眼中罩着的阴霾。
从百丈高楼俯瞰而下,一整片密密麻麻的林海尽收眼底。
只有从这个高度往下看,才能看清花林的布局是一座复杂的九宫乾坤阵。
林中乾、震、坎、艮、坤、巽、离、兑八个方位又各以假山碎石堆叠布局,如此大阵套小阵,环环相扣,生生不息,小周山中常年鸟鸣不断,唯独这个阵中鸦雀无声,死寂得如同一座荒废千年的坟墓。
牧谨之手眼瞳骤缩,失声低呼:“韶儿!”
阵中央,一人披头散发直直跪中央,像被夺了魂魄的傀儡,对外界无半点反应。
“第二代庄主倾三十年之力才将慕容山庄打造成如今的模样,可以说,这儿的一草一木都是阵法的一环,山庄既为阵法,后山那个,不过只是逗自己家里人自娱自乐的玩意罢了,真正的七星天魁阵的阵眼……在这。”
楚子寰抱着爱宠,淡漠的看着阵中的人。
“今日过后,九叔也许会恨我,但侄儿不后悔,不斩断此结,您就只能继续泥潭深陷,你们为他守了那么多年的秘密,他却心安理得的置身事外,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唐可笑的事吗?侄儿替您不值!侄儿真的很想知道,当他知道自己的秘密后,还有没有脸面……苟活于世!”
第69章
幻境之中,雾气腾升。无边无际的白雾隐隐约约透出一抹人影。
仇韶扶着树干挣扎而起,欣喜若狂:“牧谨之!”
来者腰配长剑,黑袍长发,不是牧谨之又是谁——
两人面对面,但那个牧谨之却没看见他,也根本没听到他说话,笔直的从仇韶面前穿过。
仇韶心倏地沉到谷底,不,这不是牧谨之。
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牧谨之”太年轻了,身形比现在矮些长眉飞扬,瞳孔明亮,满打满算不过十六七,不比如今的沉稳,那张英俊熟悉的脸上还充满着陌生的肆意洒脱之气,在分不清真实虚假的浓雾中,年轻人瞳中褶褶的光辉反而让仇韶有一种不真实的刺目感。
显然的,这是他全然不熟悉的牧谨之。
幻镜制造出来的梦魇,能制造自己从未见过的事物?
想遇到年轻时候的牧谨之,莫非是自己心底里未了的欲望不成?
牧谨之的出现于现在仇韶而言,就像弹尽粮绝之人眼里的充饥之饼,哪怕知道那个饼是画的,也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
只见年轻的牧谨之步速极快的赶着路,行到岔路,时不时停下脚步敛神屏气,细细感受着风声,像是在寻着什么东西。
半个时辰后,牧谨之神色一变,约莫是见到了要找的东西,身子如脱弦的剑穿破浓雾,直指深处。
泥土里的血腥味就越浓,牧谨之脚步明显失了重心,几步踉跄跪地伏在地上,高大的背影挡着了前方俯卧在血泊中的人。
仇韶之前内力耗尽,脚下功夫慢了半拍,等他到时,牧谨之已勉强镇定下来,脱下外袍,将一个男童裹抱在了怀中。
周围泥地被血泡得腥松湿软,履鞋踩在上头像踩在一方印泥上,泥泞不堪,微微一动四面就能满出汁来。
仇韶陷在那儿并不能看清男童容貌,但看身形绝不超七岁,小小一团依在牧谨之怀中,青年不敢有片刻耽误,双足轻点,当即施展轻功御风而去。
衣袍把人裹得密不透风,男孩脑袋靠在牧谨之胸前,在起跃颠簸间,左手滑落,露出小半截在袍外。
仇韶只觉一股刺骨的寒麻从脚底直通全身骨髓。
那垂下的腕骨软趴趴的,压根是坨被人抽筋拔骨的肉团,筋骨所断之处血迹斑斑,没一寸完好,显然是被人以外力打断!
天底下,究竟是谁,要那么残忍的对一个无辜稚童下这种狠手?
简直闻所未闻,前所未见——
“没事了,没事了,你安全了,没有人会伤害你的……”
牧谨之不断地在男童耳边低语安抚,一声声犹如耳语,回荡于冷如死寂的林中。
仇韶从怔忪里回过神时,人已消失在浓雾深处。
仇韶毫无犹豫追上,脚下的石板路逐渐清晰,路由狭变得宽阔,不知不觉间,周围雾淡了几分,再抬头时仇韶方恍如隔日,只见四处的浓雾已不知何时散得一干二净,天空清澈一片,只有几缕纤云。
很快,仇韶就发现这儿是处山谷,谷内野花芬芳,他感到清冽的气息涌入肺腑,脚一步步踩在松软潮湿的泥土上,比起被浓雾与妖花重重包围,这儿清新得犹如天间。
这山谷中自成一世界。
仇韶环视四周,他敢保证自己从未来过这个地方,但如果没有,为什么这儿的山风、野云、怪石、溪流……都那么熟悉,熟悉得他闭着眼,隔着一层眼皮都能勾画出每条的曲线纹路——
不知不自觉来到深处的木屋前,一间木门发出“吱呀”一声,牧谨之从屋内推门而出,手上仍紧抓着血迹斑斑的玄袍,趁着牧谨之合门的机会,仇韶透过缝隙往里一看,一名银发老者正背着门站在床榻边,男童被挡得彻底,余下的便是一股呛鼻的药味。
那气味莫名的熟,不过天下的药又有几味是不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