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有毒/与君共桃花(31)
话音未毕,和尚举起男童左手大拇指,当着仇景的面,狠狠往外一掰——
手中的男童顿时发出惨烈的嚎叫。
“韶儿——!”仇景刹那间连白如灰,心胆俱裂,“住手!”
三僧趁此机会挥棍迎上,仇景只堪堪避过,一下落了下风。
坡顶,只听胖罗汉说。
“接下来,就到令公子的食指。”
“中指。”
“小指。”
“额弥陀福,十指连心,仇施主你可忍心见儿子受这种苦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
仇韶全身不住的发抖,眼泪混合鼻血流了满脸,在雪地下砸成了个小血洼,怕是知道自己的哭声会让父亲分神,除了一开始那几下,之后便拼命咬紧牙关不再泄出一丝声音。
“看不出令公子年纪小小,却很有毅力。”胖和尚那张喜气洋洋的脸,如今是说不出的快活:“不过再天赋异禀,也只有十根指头,施主你说是不是。”
胖罗汉捏住仇韶脚肘,仇景爆发出震天撼地的凄厉嘶吼,“不,不不——你停手!你要什么,你要都可以,给我住手!”
“那就请施主放下屠刀吧。”胖罗汉真诚道:“你一命,换他一命。”
这个时候放下武器,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如果自己一条命能换回儿子,仇景绝不会有一丝犹豫,但这个时候与一群无耻之徒谈信誉却无异于与虎谋皮。
握剑柄的手青筋毕露,骨节硬得要刺破皮肉,仇景死死看着儿子,幼子两掌十指一根根的翻转了个,眼睛、鼻腔、嘴中鲜血不断滴落,他的儿子,唯一的宝贝——
“考虑的如何?仇施主?”
胖罗汉知道仇景肯定会放下武器,他没有退路。
为人父母的,都没有别的选择——爱,是会让人没有退路的。
“韶儿,我的韶儿。”
男人眼里滚下两行热泪,松开手掌,剑直落雪地。
仇韶当时已周身失去知觉,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恍惚听到六声砰砰连着闷响——
金刚棍由六处刺穿身体,仇景整个身子瞬间被棍串高十几丈,活像只被架在柴堆上的鸡,六人得意大笑,卯足劲撑,到顶点时一下撤回棍子,男人砸回雪地里,溅起一层雾霭般的雪碎。
胖罗汉比较谨慎,用棍子又戳了戳,确定是死透了,这才把男童随手扔到一边。
他以为男童已经死了,踢了两下,发现呼吸仍有,躯壳勉强活着,就是动也不动,不再抽泣,仿佛已失去对周遭判断的能力。
有个捏了把男童的脸,有几分可惜:“这娃漂亮是真漂亮,拿去卖一定能卖不不少钱吧。”
“卖个屁,姓仇的种断了才好。”断了一条手臂的瘦罗汉呸了声,用独臂操起棍子,捶米耙粑似的在男人身上捣了几十下,这才长舒了口浊气。
“好了好了,这山是剑圣的地盘,收拾好赶紧走,免得惹上麻烦。”
“呸!大哥你就是胆子小。”
胖罗汉嫌弃地瞥了眼被搅得不成人形的,哪儿都是血都没搁脚的地方,他单脚压在仇景肩侧,捡起不远处的剑,定好位置,一刀刀,嘎吱嘎吱的来回锯掉皮肉。
“老五的忌日也要到了,到时候拿去上香。”
仇韶趴在地上,与父亲的脑袋对着,眼也不眨,直到父亲被包在一块布里,随着一行人消失在雪幕中。
第71章
“记起来了吗?”
朝仇韶走来的人全身赤裸,身躯上由一道道鲜红的蜈蚣纹路覆盖,身体上每一条经络、每一处关节都有刀剖过的痕迹。
那就自己,是放下掩耳盗铃的手后,真正的自己。
“你说父亲无故被害,你调查多年,又怎么会一无所获,毫无进展呢?”
“当然不会有进展,因为所有故事所有理由,不过是你为自己编造的一个自圆其说的故事罢了。”
“仇韶”居高临下,面容冷酷,仿佛凝视一口荒井。
“你活在自己篡改过的记忆中,一次次忘记父亲是怎么死的,忘记大师兄的救命之恩,忘记师傅为你殚尽竭力换骨重生……何其可悲啊仇韶,你为自己安排了一个完美无缺的记忆,只挑自己愿意相信的,忘记应该存在的,为一己之安,你什么都可以遗忘。”
窒息的痛灭顶而来,窥见地狱的人,哪怕重返人间也不过是行尸走肉。
仇韶趴着没动了,血肉模糊的十指胡乱扎抠泥土中,牙关紧咬,泪水从紧闭的眼里流出,抽搐的唇齿间发出常人难以理解的声音。
他下意识摇头,哽咽的声音是那么彷徨无助:“阿爹——”
不是的,他从不敢有片刻忘记血海深仇——
玩命的练武,受断骨换经的苦不就是为了复仇吗,但复仇了又如何,他早就血刃了仇人,将他们当年对父亲做过的事情,一桩桩都还回去了。
可没有用,那股恨意从未因此消除,因为归根究底他仇韶最恨的,不就是自己吗?
一个人要怎么原谅自己?原谅不了的。
恨人可解,而恨自己?世上无药无解。
“大师兄守了你多少年,你又忘了他多少次?你想想他有多难过,被你一次次遗忘,师傅为你洗经换骨耗费半生功力,你也忘了,你怎么就那么狼心狗肺?”
一声声的质问几乎压断仇韶的脊梁,他像回到了那一个寒冷的冬天,不停地匍匐在血地里,周围没有一丝的人气,多年伪装出的外壳被一层层凿碎,他自以为无坚不摧的武装不过是地上蜗牛的壳,只能够自己藏身,别人随脚一踩即可粉身碎骨,露出里头孱弱的、无助地、绝望的自己。
这时,“仇韶”的面容幻化成另一个人的模样。
仇韶仰起满脸泪痕的脸,虚晃的视线中,一双幽深的的眼睛正看着他,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大师兄——”
他惊慌失措的向大师兄伸出手求救。
师兄的手还是那么温热,还轻轻抚去他脸颊的泪,就像当年他找到自己时一样,那是他这辈子也不敢忘记的温度——
大师兄伏低身子,手盖在仇韶掌上,说不出的温柔蛊惑,烫得人都要酥软成一汪春水,仇韶毫无抗力,觉得只要跟着这点温暖走就能驱赶走无穷无尽的寒意。
“韶儿,一起走吧,你爹在等你呢。”
大师兄如此说。
仇韶手头凭空多了把匕首,但他毫无知觉,也没觉得不对劲,在师兄鼓励的眼神下浑浑噩噩地举起匕首。
牧谨之几乎将他圈在怀里,手把手的教着:“对,你做得很好,就是这样,慢慢的……”
就这样慢慢的,一点点的,将刀刃没入心口——
刀刃离心脏近在咫尺,只差一点,一点就能去与父亲团聚了。
这一刻,仇韶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
然而就在这时,一丝丝熟悉的声音从迷雾中透了进来,那声音清清粼粼的,像只有简单的几个音节,时高时低,像是有人在衔叶而吹,将迷障一点点散去。
仇韶低垂的眼皮忽然一跳,失神的双眸一点点清明。
这是师兄,这才是师兄。
下一刻,伴着一声低吼,仇韶手抠进胸口,连血带肉的抽出刀柄——
阵中沧海桑田,而阵外风平浪静,一切如常,只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这就是侄儿发现的,白教最大的秘密。”楚子寰将一切事酣畅淋漓的说完,一双灼灼有神的眼看向牧谨之:“九叔若有补充,侄儿愿闻其详。”
仇景因独子被挟而死于七恶人之手,仇韶是百年来第一个在移骨再造中活下来的人……
随便扔一个,都是能在江湖里掀起滔天巨浪的事,可偏偏那么多年,江湖里偏偏一点与此相关的风声也没用。
“为了掩藏这个秘密不被仇韶发现,你们想必是费了许多功夫,仇韶眼里的世界与你们不同,你们便配合着他演下去,他本是九叔一手带大,但他一发起病来最先忘的居然也是你,你们这般哄着他骗着他不让他知道真相,难道不是因为他一发起疯来无人可挡吗?!”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牧谨之可能都要为这个侄儿鼓掌助兴了:“你能查到这个程度,确实不容易。”
“正是知道了一切,侄儿才不得不踏这趟浑水,如果其他人也就罢了。”楚子寰现在恨不得撬开他这叔叔的脑子,看看究竟是哪儿被魔障住了:“九叔,可他压根不是个正常人,一发疯起来六亲不认,当年九门十二四百七十六人不全死于他手么,如果再有下一次,难保受伤的不是你——”
“侄儿,你这话就不对了,九门十二派以多欺少攻进白教,他不自保,难道还自已开门引狼入室?”少年只听牧谨之悠悠说道:“我们教主啊,平日可是一只蚂蚁都不想踩死的大好人。”
“大好人?”少年冷嘲:“天底下有忘恩负义的大好人?
被喜爱的人不断遗忘是种什么感觉?
是不甘埋怨?痛苦难言?还是干脆相忘于江湖?
大概天底下只有牧谨之有资格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他凝目阵中,语气很轻:“你这样说他,是因为不了解。”
“你现在可是笃定仇韶一定能走出阵?”少年问。
牧谨之目光坚定:“我信他可以。”
好一个信他,楚子寰本想反口驳斥谁敢去相信一个失心疯的人,就在这时,林中央爆发出咆哮声,几乎是同一时刻,阁内所有人都感觉到脚下地面、窗棂、桌案上的摆件都跟着节奏,微微的摇颤起来。
牧谨之一直搁在凭栏上的手用力一撑,纵身从高楼跃下,身坠百丈直刺阵中。
“九叔不要去!”楚子寰反应不及,紧扣着窗棂往下看,人早没了影。
“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拦住他,绝不能让他入阵!”
阁外十几道黑影紧跟飞下,楚子寰本就武功平平,受不住仇韶那饱含内力吼声,气血一时僵滞,耳鸣头晕,只能坐软榻上由人抬着下山。
“主子,要不咱们先避一避?老奴听那怪人叫得心慌得很……万一被他闯了出来,那可就麻烦了。”
“你懂什么。”楚子寰靠在椅背虚喘了几口气,不耐烦道:“这阵有进无出,当年建成后,建阵者以身试阵却被困八日饿死阵中,何况仇韶心魔极重,估计撑不了多久就能自我了断,退一万步,他若真出来了……我也备了后手。”
老者尖着嗓子道:“看老奴糊涂的,主子说的是,仇韶当年杀尽九门十二派,江湖里多得是恨不得将他拆骨扒皮的人,只是……只是老奴怕以后谨王会与您生隙。”
“日子久了,九叔自然会醒悟的,他本该是天底下活得最潇洒的人,怎可被一个疯子拖累?”
少年眼睛里带着顽固到底的执拗,老者淡淡哎了声,闭上嘴巴。
慕容山庄外,高耸入云的林木中依稀传出几声气音。
藏匿在树上的人试图把声音压低。
“——你们听,那是仇韶的声音……没错,没错的!”说话的人打了个颤:“当年我跟师门去白教围剿他们的时候听过——一辈子都忘不掉!”
“他真入阵了?”另一个全身黑衣劲装的人忙问:“困得住不?”
“不晓得。”略年长的男人系紧面具,一手握住腰间的武器,瓮声瓮气:“等贵人的通知,都给我安静点……咱们这边也好几十号人,你怕个什么!”
阵外,暗卫几乎倾巢而出,楚子寰赶到时,暗卫已用弧形人阵将牧谨之围了个密不透风。
牧谨之人影闪动,踩下一人凌空翻身,衣袍翻飞,突围的身形像只展翅的猎鹰,他回头在那群暗卫身上一扫,像在确定什么,眼里闪过隐秘的笑。
下一刻,他以手做哨,啸出一声极清亮,几破云天的清鸣。
这是在唤帮手?
楚子寰唇角一勾,那二十个教徒早被控制住,掀不起浪的。
暗卫怕伤到人,不敢动用兵器,一步步逼近牧谨之。
铮的一声响,牧谨之拔出腰间剑,那长剑黑得不见一点杂色,剑尖稍钝,看着古朴钝拙,毫无杀气,不像什么有名头的剑。
快触地的剑尖有微风聚。
“起风了。”
第72章
说完这句谁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话,下一刻,牧谨之手扬起了什么东西——
离得最近的暗卫看得真切:“是火折子!”
霍的一声爆响,下一瞬间众人眼前骤亮,只觉一阵能烫熔岩石的炙气扑面袭来,烫得最前列的暗卫睁不开眼。
方才还平凡无奇的黑剑此刻灿若凤凰展翅,剑气与灼浪合二为一,无穷无尽的火舌从剑身上奔涌而出——
牧谨之沉腕扬剑,微微一笑:“此剑名为追焰。”
片刻之间天地俱焚,灼热的焰流像奔涌在荒野的万千野马,火焰化作无数火球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扑而去!
“啊啊啊——”震耳欲聋的惨叫声接二连三的响起,汹汹烈火在暗卫的黑衣上燃烧起来,像黑夜里一朵朵炸开的烟花。
“追焰是我师弟所赠,剑是好剑,只是有些过于霸横。”
牧谨之说话声音并不大,但在这般地狱吵杂的地方,居然所有人都听得极清,清得人遍体生寒。
“所以我曾起誓——此生只会为他拔剑。”
这四十名暗卫皆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死士,身上被黑衣裹得严实,脸上还罩着玄铁面具,一烧起来那是连皮带着肉,剧痛焚身下,他们再也顾不得命令,有的被火舌掀翻在地,忙不迭地的躲避火球,有的当场撕扯开衣服在地上嚎叫打滚,有的则直奔湖中,月弧形的包围瞬间溃不成形,场面一片狼狈。
“轰——”
牧谨之这手剑法霸道雄浑之极,剑刃所劈过的地面一分为二,留下深足十尺的沟壑,焰火在的剑息中轰然炸裂,无数火团呼啸汇拢,如一条火龙,纵身甩尾,将一波人从平地掀飞,撞向阵外石堆。
“撤退——没受伤的都去保护主子!”
“快撤——”
热浪大作中,有人抬起暗袖,对准牧谨之射出一串淬过麻药的暗钉——
兹兹两声,暗钉被火舌一卷,瞬间融为灰烬。
众人惊骇,那剑究竟是什么打造的,究竟有多高的温度才能做到这种地步?
这么骇人听闻的武器,为什么江湖中一点风声都没听过?
江湖人只知周野是剑圣高徒,却鲜少人晓得真正继承剑宗一脉的人,却另有其人。
牧谨之持剑而立,犹如置身在璀璨的流光中,自生着一股足以震慑万人的气魄,熊熊烈火如天斩分割开了两方,牧谨之位于阵口,少年则被剩下的暗卫重重保护在另一侧,山里风渐停,但那些火球却被无形的气流控制着,在在楚河汉界两边来回飞窜,俨如一道由天火建起的墙。
地下焦土狼藉,牧谨之漠然地环视了一眼。
“再问一次,退,还是不退?”
楚子寰现在都分不清此刻身上渗出的汗,是冷还是热,他眼也不眨的看着眼前一片赤红,浑身烫得吓人。
“老天爷啊……这,这都什么事啊!”老者从地上巍巍爬起,心急如焚的催促那几个侍卫:“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带主子快走啊!要少了一条寒毛,你们谁也担待不起——”
楚子寰充耳不闻,自己手下如此轻易被击溃的事实无异一扇耳光扇在脸上,但更领他难以接受的,却是牧谨之无论如何都不接受他好意的态度。
少年瞳孔热得发烫,脸由红转得铁青,一把将上来劝慰的老者推导一边。
“让他们过来——”楚子寰咬着牙,挺直脊梁,下令道:“现在就动手!”
暗卫朝天空发出一枚传信弹。
砰!
浓烟中闪出一道白光。
牧谨之并未阻止,反而朝远处淡淡一笑,只是那笑隐匿在万丈流光中,无一人能察觉那笑里的深意。
很快,几十人正由山庄四面渐渐逼近,首当其冲的那十来个黑衣汉子杀气勃勃,单看打扮与楚子寰身边暗卫别无二致,但轻功身法却大相径庭,各有各不同,正是楚子寰在各大门派里招募来的帮手。
这里头有当年与九门十二派关系匪浅的人,也有曾败在仇韶手下誓死一雪前耻的,更多得是这些年楚子寰收进麾下的,来自各世家的年轻子弟。
仇韶的存在,对于江湖年轻一辈不亚于烈日顶天,难有出头之日。
在江湖中扬名立万有无数种方式,但杀死仇韶,一定是最快的那种。
楚子寰拧头看去,翻滚如雷云的浓烟中绰绰的人影越来越多,像一群乘雾而来正欲在海上收翅的鸥鸟,一个眨眼的功夫,领头的几人率先跪在少年跟前。
楚子寰接过一方湿润的手帕贴在鼻间,语气里满是戾气:“只要杀掉仇韶,各位一人赏千金。”
“当然,独得其头颅者,赏万金。”
“明白。”
跪在最前的黑衣人低头回了两字,起身瞬间,楚子寰不经意的与那人对视了一瞬。
那是双清冽如寒潭的眼睛。
楚子寰猛地想起什么:“你——”
变故就在这一瞬,黑衣人已起手,以疾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向楚子寰——
然而有一双已手捷足先登,鬼魅一般卡住了楚子寰的咽喉。
一阵风吹过散去了沉沉浓烟,在场那么多人居然没一人察觉到异常,那人简直就像混在风里,来去无声,如鬼似魅地静伫在楚子寰身后,一头及腰长发披在身后掩住半张面容,袖袍因抬手的姿势坠在手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