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沼月光(180)
这对于崔太后而言,的确不是什么好消息。哪怕是在宫中沉浮多年,早已经练就七情不上面功夫的她,此刻面上也不由得露出几分烦躁的情绪来。
“那些看守的侍卫是干什么吃的?竟然让人将邬嬷嬷带走了都不知道?”崔太后面上那张无时无刻都严丝合缝黏合的面具,此刻也有了裂痕,“哀家嘱咐过多少次,邬嬷嬷那边许得着人好好看着。现在人都不见了,再来回禀哀家又有什么用?”
那女官连连请罪:“还请太后娘娘息怒,如今之计,还是得先找到邬嬷嬷要紧。若是她被陛下的人……”
话还未说完,就被上首的崔太后一个凌厉的眼神给打断了。
事已至此,就连崔太后,也是束手无策。
“你亲自去吩咐,让他们细细地查,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屋内可曾留下什么线索?”
“是,”女官应下之后,看着崔太后面色渐缓,还是忍不住说道:“娘娘若当时不是顾念着她是陛下最信重的人,将她一了百了,也不会有现在这些烦忧了……”
“好了!”崔太后骤然喝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见崔太后真正动了怒意,女官自然是胆战心惊,只得唯唯应诺。
衍庆宫。
“邬嬷嬷带回来了吗?”
轩辕恪已经瘦得不成人形,整个人形销骨立,一袭常服穿在身上,都是空荡荡的。只有眼睛里像是有一团火一样,亮得吓人。
“回禀陛下,已经找到了,但是属下们找到邬嬷嬷的时候,她已经……已经……”那侍卫似乎有些犹豫,“已经被毒哑了。”
轩辕恪听了这话却是没有太惊讶,面上纹丝不动:“只是毒哑了吗?还活着就好,毕竟以她的阴毒,朕还以为不会留下邬嬷嬷的性命呢。”
这个“她”是谁,殿中之人自然是没有人敢说出口的。
“好了,”轩辕恪也无意解释,“今日时辰也不早了,你们先下去吧。”
等所有人都退下之后,轩辕恪一个人走进寝殿之中,抽开暗格,从暗格里面拿出一个藕荷色锦囊来。
那锦囊中,装着的确是几块碎玉,和一张诗笺。
这便是宋涧清在这世间,仅仅留存之物了。
想到这里,轩辕恪眼中便有了不可遮掩的痛色。
他想起那一日,自己疯了一般闯入嘉仪宫中之时,宋涧清已经服了毒药,毫无气息地倒在了琴案前。
而他面前,就只有那张“引鹤声”,和这块已经被砸碎了的阴阳玉璧的另一块。
就像自己佩持着的阴阳玉璧已经碎了一样,这一对玉璧中的另外一块,也已经不复原来面貌。
但是和轩辕恪那块是不小心衰落到地上的不一样,这一块,很明显是涧清亲手砸碎的。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轩辕恪第一次痛恨他对涧清是如此了解,以至于他此时此刻,是如此深切地体会到,涧清选择从容赴死之时,心中刻骨的悲凉。
他好恨,他真的好恨。
恨设计了这一切的崔太后,恨她背后受她操控的五姓七宗和关陇勋贵,恨在这个所有人都明白的阴谋里,逼死涧清的每一个人。
可是轩辕恪最恨的,却还是他自己。
而这些碎玉下面,还有一张诗笺,诗笺上面,还有触目惊心的血迹。
诗笺上写的,是涧清曾经念给他听过的一首词。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
轩辕恪拿着那张诗笺,喃喃念着。
他听过这首词,涧清曾经为这首词谱了曲,教给宫中乐工弹唱。轩辕恪曾经问过宋涧清是在何处听得这首词,宋涧清却只微微的笑,道,这曾是他宋府上养的一个清客所做,其他的,却一概不愿多说了。
而轩辕恪却不知道,涧清在喝下毒酒之后,为什么还会写下这首词。
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绝望、悲恸、毫不犹疑地赴死呢?
这个问题轩辕恪这段时日反反复复想过无数次,每一次想到的时候,他都觉得他的心肺间像是有无数根细细密密的针在无情地扎入他的身体一样。可是在失去涧清之后这种无可比拟的痛苦中,这种身体的极度不适却仿佛变成了隐秘的发泄。好像只有借着这样的痛感,轩辕恪才能在“涧清已经不在了”这样地崩天摧一样的绝望里,找到稍稍可以呼吸的机会。
是啊,涧清已经死了。
这三个月轩辕恪每次想到这件事,都有一种自己深处噩梦的不真实感,可是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无法从这个噩梦中清醒过来。
守在涧清尸首身边的这三个月,何尝不是他精神受到极大的打击之后,不愿意面对现实的逃避呢?
可是崔太后的话让轩辕恪不得不回来面对现实——若是让几个宰辅将涧清的死定为“畏罪自戕”,那么就算是涧清的尸首,都要埋葬到大启历朝历代安葬妃嫔的陵寝了。
他决不允许!
可是轩辕恪才登基不过十载,青春正盛,他的帝王陵寝才刚刚开始点选,根本没有开始修建,故而宋涧清的棺椁也只能放在地宫之中,等待他的陵寝修建好之后,才能葬在他的棺椁旁边。
可是这期间,隔着无法跨越的生与死的鸿沟,以及他要独自一人熬过去的,漫长的几十年的岁月。
而从失去涧清的那一刻开始,轩辕恪就明白,这无尽的岁月,是他这一生中,再也不能离开的无间地狱。
这就是他在自己的帝位和涧清的性命的选择中,抛弃了涧清所需要受到的不能逃脱的惩罚。
他原以为等宋氏一族的事情一了之后,再细细和涧清分析其中利弊,等他在朝中培植的势力足以和五姓七宗抗衡之时,再为宋氏洗清这冤屈。他和涧清之间,便可以回到从前了。
只是他未曾想到,崔太后居然如此不肯放过。只是他已经忘记,涧清是如何性烈如火,又怎会愿意蒙受这样的不白之冤。
所以如今,轩辕恪落得只能和锦囊之中这两块碎玉在寂寂长夜中相伴——
都是他罪有应得。
夜已深,侍立在一侧的近身内侍还是忍不住出言轻声劝慰道:“陛下,时候不早了。您该安歇了。”
若是换做旁的帝王,这内侍或许还会询问一句是否要唤其他妃嫔来侍寝,只是他也清楚,皇后殿下在的时候,这位陛下便从未将后宫那群庸脂俗粉放在眼中。如今皇后薨逝,陛下悲伤过度几欲疯魔,再说这种话,只怕就是不要他腔子上这颗脑袋了。
“你吩咐下去吧。”轩辕恪这话便是让人进来侍候自己盥洗了。那近身内侍松了一口气,使了眼色给守在寝殿外的小内侍。立刻就有宫女们捧着各色用具进来,侍候轩辕恪洗漱。
“你传话给寒牢中的人,让他们好生照顾着邬嬷嬷。她到底年纪大了,又受了这许多波折,现在又被关在寒牢里。若是不好好照顾着,只怕会一病不起。”
近身内侍自然是恭顺应“是”,退下时心中还是在想,陛下到底是重情重义,尽管
这从小就照料他的乳母背着他为太后做了许多事,可是到了这个地步,陛下却还是愿意照拂于他。
内侍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寝殿,去找人到寒牢里传话去了。
而养颐宫内,无论是崔太后,还是她身边那几个贴身的心腹女官们,面上都似乎被一片无形的阴霾给笼罩着。
崔太后心情不豫,宫女内侍们自然都是战战兢兢,连说话都特意放低了声量。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得太后娘娘不快,就会被扔去慎戒司服苦役。
好在崔太后也不是个喜欢牵连无辜的人,她面色沉凝:“邬嬷嬷找到了吗?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发现了什么?”
她身边的女官忙回道:“回禀太后娘娘,去找邬嬷嬷的侍卫们传来消息,说邬嬷嬷住的地方没有什么挣扎的痕迹,也就是说,要么邬嬷嬷是自愿跟他们走的,要么就是直接被灭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