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什么仍在相爱(36)
肖照山手里握着三千六百万的账本,却并不打算拿这点钱去撬动岳则章的神经,政府招标和纪检处的那两帮人极有可能与其是一丘之貉,贸然出手只会引火上身,唯有税务问题可以招来上头的注意。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利益,一个国家同样有一个国家的利益。岳则章的手遮不了天,虽然往下处处有人为他延伸触角、深植根系,但往上想吞掉最大的鱼仍是妄想。就算他登得再高,能高过天吗?
那天离开和室前,年轻热血的警察问他:“肖总,恕我直言,做这事儿得命够硬,您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冒险揭发他?”
肖照山吐着烟望向画纸上的旅馆,思绪飘向了细雨纷纷的横断山脉。
“我只是想画点儿乐意画的东西,可他弄脏了我的手。”当时他这样回答。
什么审计、税务,什么竞争、扩张和资本运作,统统不是他喜欢做的事。二十年前他也只是个在酒吧里玩儿一夜骰子还不忘一早去上导师课的普通油画系学生,是个背上帐篷带点干粮就能独自在深山里采两宿风的疯子,是个不缺钱不缺朋友,不缺灵感不缺拥趸的天才。
岳则章的野心与他自己的天真联手扼杀了这样的热爱和天分。
《林中月夜》卖出天价后他对外宣布暂时封笔,彼时业界谁不可惜、谁不叹惋?然而又有谁能切身体会到他的不甘和怨恨?
“岳则章能把我送进监狱,我也能把他圈进高墙。”他取下怀表,穿上西服外套,对那位警察说,“我命够硬。”
某种程度上,肖池甯好像也遗传到了这样的特点。
他流了那么多血,结了那么多疤,自愈能力强得惊人,跌倒一次站起来一次,推开他一万次他便要重新黏上来一万零一次,固执得仿佛没有底线没有原则。
肖照山其实很好奇,这一次会不会就是他愈合能力的极限。
他难以自控地想去看一看肖池甯现在是什么模样。
他熄灭了烟蒂,拿出手机给池凊打电话,想问问她家里各个房间的钥匙在哪儿。池凊说她不知道。
他又问她有没有接到肖池甯班主任的电话,毕竟肖池甯应该有好几天没去上学了,但池凊说没有。
“进工厂要换无菌服,有可能是我没接到,待会儿我问问我秘书。”
池凊先挂了电话,肖照山坐在画室里一边改图一边等她的消息,然而直到夜幕降临,他也没等到池凊的回信。
他理解池凊忙,却不代表会容忍自己无止境地等待。既然他们谁都不知道,那还不如直接去问肖池甯。
他走下楼,今天第二次敲响了这扇门。
“开门。”
肖池甯没有搭理他。
他重复一遍:“开门。”
门内还是没有动静,宛如一个自行上了锁的空房间。
肖照山停顿半晌,沉声对着一片寂静说:“那天你朋友和我说了不少事,想知道就出来,我只等你一分钟。”
说完,他低下头看向腕表,秒针还差三十度转满一圈的时候,门内终于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他抱臂倚在门框上,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
咔哒一声,锁被旋开了,随后,紧闭多时的房门也被拉开了,许久未见的肖池甯出现在门后。
肖照山优哉游哉地抬起眼,然而待看清面前的人影后他眼中的笑意就立即消散了,尽数变成了震惊。
肖池甯面色蜡黄,嘴唇泛白,身上还穿着那晚的血衣,头发油得全贴在了脑门儿上,整个人隐隐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就像馊掉的牛奶面包。
他吃力地扶着墙,无神的双眼没有聚焦,虚弱地问:“她说了什么?”
肖照山眼里的震惊又变成了愤怒。
他从门框上直起身,一把逮住肖池甯的手腕,咬着后槽牙把他拖进了卫生间。
屋子里一片漆黑,他按开卫生间的照明灯,把饿得没有力气反抗的肖池甯推进用玻璃门隔开的淋浴间里,三两下强行扒光了他的衣服和内 裤,伸手拧开花洒,转身去拿架子上的洗发露和沐浴液。
水很快就热了起来,肖池甯没了借力根本站不稳,顺着墙软软地坐到瓷砖上,垂着眼任由一双大手把泡沫往他头顶抹。
肖照山顾不上自己半边身子也被浇了个透,仔细地清洗肖池甯满是脏污的头发,同时上下打量他已经瘦脱了形的躯体。
这副身体他抱过摸过进入过,他以为自己没有注意,或是早已忘了,然而实际上他记得一清二楚——肖池甯的锁骨是一字型的,撑得肩线上有块小小的外凸,看起来干练利落,绝没有现在这般狰狞;过去他躺下后肋骨分明,却并不硌人,小腹平直腰胯紧实,呼吸间贴过来是暖的、蓬勃的,而不是干瘪的、奄奄一息的。
“就这么想和她一起死?”
肖照山不曾长时间地陷入一种情绪出不来过,任何事物都不能将他困住,因此,尽管亲眼目睹一个生命的消逝的确令人震撼,但他完全不认为严重到可以使自己沉沦到这种不人不鬼的地步。
除非这条生命对他来说不啻于自己的命。
他把花洒取下来,冲干净肖池甯头上的泡沫,问:“你很喜欢她?你们在交往?”
水珠成串地从发梢滴落,肖池甯抬眼看向他,好一会儿后才开口,说的还是那句话:“她和你说什么了?”
“想知道?”肖照山关掉花洒,把沐浴液塞进他手里,“自己洗干净,收拾好出来。”
肖池甯不拒绝也没答应,他半蹲着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便起身欲走,准备回房换套衣服。
肖池甯大口呼吸了几下,突然低吼着站起来,举高了沐浴液瓶子往他头上砸。
“你骗我!”
肖照山反应迅速地回身,挡住了他没什么力道的攻击,膝盖顺势一顶,嵌住他的双腿把他锁在了冰冷的墙面上。
“我为什么要骗你?”他坦荡地迎上肖池甯憎恨的目光,冷笑道,“骗你我能有什么好处?还是说你的小女朋友就能复活?”
肖池甯嘴唇颤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把他推开一步:“是你杀了她!”
他趁肖照山重心不稳的时候,猝不及防给了他一拳,手背上的骨头正好撞在他的下颌。
他扯着嗓子高声质问:“你为什么挂我电话……为什么要松手?!”
肖照山没想到弹尽粮绝的肖池甯还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量,一时有些吃惊,没能及时还手。肖池甯抓住机会,毫无章法地对他又踢又踹,像个疯子一样透支着自己残存的体能。
肖照山不想动武,箍着他的胳膊用力抱住他,在他耳边反复让他冷静。
但肖池甯只顾发泄悲痛,动不了手和腿就动口。他在一片混乱中咬上了肖照山的肩膀,逼得他身子向后倒在了花洒架上。
肖照山的左后腰被架子上支出来的水龙头戳狠了,锋利的痛彻底引燃了他努力克制的怒火。
他忍无可忍,粗暴地将还要咬人的肖池甯搡到了玻璃门上,扬手还了他一拳,不留余力地揍在他的颧骨。
“你搞清楚!是她掰开了我的手,不是我松开了她的手!”
肖池甯被惯性带倒在地,摔得眼前阵阵发黑,几次尝试爬起来都没能成功。
肖照山一只脚跨过他的腿,俯下|身攥住他后脑勺上的湿发,让他不得不抬起头来。
“有意思吗?”他喘着气,直视肖池甯无神的双眼,咬牙切齿地说,“她已经死了,那天她的爷爷奶奶当着我们的面在遗体认领书上签的字,你现在就算活生生把自己折磨死,她也不会活过来。”
“肖池甯,她死了。”肖照山瞪着他,“你给我记住,她已经死了。”
肖池甯听他一次次重复胡颖雪死了的事实,逐渐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他放弃了。
他仰起瘦得骨头仿佛都能划破皮肤的下巴,毫无预兆地落下眼泪,像个不小心把心爱的冰激凌掉在地上了的小孩一样,咧着嘴无助地呜咽起来:“我本来可以救她的……我本来可以救她的……”
肖照山闻言一愣,即将滔天的火苗顿时被他的两颗泪水浇熄了。
他下意识松开手指,让肖池甯躺在自己的掌心。
“如果我到得早一点,哪怕就两分钟,她也不会死……”
肖池甯哭得很丑,哭得很真,真得不亚于那个女孩儿临死前的悲号,肖照山的心都被他的泪水烫得皱缩起来。
他这才明白,肖池甯是因为那天自己没能赶到才无法释怀。
他半蹲下来,扶着肖池甯的背让他埋在自己的肩膀上哭:“你救得了她一次,能救得了她无数次吗?”
他被感染得又一次回忆起那晚天台上的场景,叹息道:“她是铁了心求死,除了她自己,谁都救不了她。”
肖池甯斜着身子虾曲在肖照山怀里,自我保护似地把双手蜷在胸前,抽噎着说:“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可以救她,我可以救她无数次。”
肖照山恍然大悟,原来下沉广场上是他看向“唯一的朋友”的眼神,怪不得那么柔软,那么信任,使他一度误以为是爱慕。
他的心被刺得愈发酸涩,一时间没能分清自己是同情还是痛心。
别无他法,他只能拍着肖池甯突出来的节节脊骨,轻声哄道:“以后还会有新朋友的,你一直记得她就好了。”
肖池甯在他肩膀上摇头,哽咽道:“不会、不会有了……我不要别人……”
肖照山被这种三岁小孩儿才会用的句式逗笑了,他没想到肖池甯难受极了竟然这么不讲道理。
他偏过头看向他哭得通红的脸:“你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过,怎么可能没有?”
压抑了近十天的痛苦让肖池甯怒声喊了出来:“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人会爱我,你们都只爱自己!”
肖照山被他吼得耳朵疼,脑袋向后躲了躲,并不怎么真心地附和道:“好好好,没有了,她是最好的。”
肖池甯总算没有再回嘴,继续哭了十分钟。肖照山腿也麻了,换了个姿势坐在地上,无声地抱着他让他哭了个尽兴。
哭到嗓子都哑了的时候,肖池甯突然离开他的怀抱,冲出了淋浴间,趴到马桶上干呕起来。
肖照山能猜到他为什么会吐,沉默地取下浴巾搭在他背上,然后就着一身湿透了的衣服,出去给他做饭。
他平时不下厨,只会几个简单的菜式,无奈家里连做简单菜式的材料都没有,他在厨房里呆了二十分钟,最后端出来一碗只加了盐和一点酱油的煎蛋面。
这九天里,肖池甯饿了就吃国庆前被忘在床头的软掉的半袋饼干,渴了就把头伸到盥洗台水龙头底下接两口自来水,过得宛如一头迷失在城市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