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什么仍在相爱(30)
“那前两天我怎么都打不通你电话?”岳则章玩笑似地说,“我以为这年头,像你这样的大忙人都是二十四小时开机。”
“跟您比起来我哪算忙啊,小生意罢了。”肖照山解释,“我就是去南边儿玩儿漂流的时候不小心把手机掉水里了,不得不过个几天与世隔绝的生活。”
厨师把几碟开胃小菜放到桌上,说了声“请用”后便拿着漏网去了水族箱边网掐着客人来的点儿放进去的鳟鱼。
岳则章尝了几颗纳豆便放下筷子,看向厨师捉鱼的背影,宛若真心地感叹:“不瞒你说,可能是我老了,年轻时候觉得一个人好,走哪儿都方便。这两年就不一样了,待在家都想找个人陪着,一个人太孤单。”
肖照山夹菜的手暗中紧了紧,笑道:“池凊比我还忙,我要是等着她一起,这度假就吹了。而且我也不年轻了,身边的人全成了家,约谁谁都说得陪老婆孩子,最后还是只能一个人潇洒。”
“也是。”岳则章收回视线,望着他不经意地问,“那你儿子呢,还养在杭州的外婆家?”
肖照山知道瞒不住,便半真半假地说:“回来了。当年家里请的那位大师说得等到十七岁以后才能回,刚好明年夏天要高考,就让他上北京来念书了。高三生,不敢带他出去玩儿,怕玩两天心就野了。”
岳则章了然地点了点头,拾筷去尝别的小菜:“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他叫什么名儿来着?”
“肖池甯。”肖照山答,“池塘的池,一心一用的甯。”
“这名字好听,看得出来是花了心思的。”岳则章揶揄道,“你和池凊宝贝得很吧。”
肖照山否认:“恰恰相反,我俩都不是当父母的料,后悔着呢,打算让他高考完就滚出国,省得留下来碍我们的眼。”
岳则章劝:“诶,我闺女小时候也闹,现在要当妈妈了才稳重了些,总算知道照顾自己照顾家庭了。你和池凊样貌、能力是一等一的好,我猜想池甯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多给他点儿时间。”
没一会儿厨师端来两碟寿司,用日语介绍了名字,肖照山翻译道:“这是熏虹鳟和炙烤虹鳟,您尝尝。”
“比我想象得更香。”岳则章分别尝完,用茶水漱了漱口,“照山你会挑地方,这儿装潢有特色,师傅手艺也好,我喜欢。”
“就是不太好找,委屈您走这么远。”
“地方好,走再远也值得。”
话音刚落,木桌上又多了一份生鳟鱼片。
岳则章夹起一片花纹清晰肉质发亮的鱼肉举在灯光下观赏:“以前戴着乌纱帽怕落人口舌,好东西摆到面前了也不敢碰。”
“做牛做马累了大半辈子,等真正解甲归田了才敢试着享受享受。”他把筷子尖上的鱼肉送进嘴里,细细咀嚼一番,点评道,“不错。”
然后他看向肖照山,慈祥地笑起来:“多亏了你啊,照山。”
如果换作二十年前的肖照山,听了这话指不定会惶恐不安,但如今在铁窗下走过一遭的他,已经能面对岳则章的讽刺和警告而风雨不动。
当年他退出前诚心毁掉了所有证据,岳则章却怀疑他是要玉石俱焚,没多久就主动辞职,意图转为地下保全底牌。
那一年他们二人都被推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在微妙的对峙和博弈中选择过上了现在的生活。
幸好结果不错,肖照山清楚,不然他这些年不可能太平。
“也有可能是因为走得远,所以才觉得它好。”他跟着尝了鳟鱼片,意有所指地说,“这几年学生算是明白了,只要走对了路,越熬得久,越享受。”
岳则章扭头注视向在厨师手里被开膛破肚的河豚:“然而很多路要走到头了才能发现是条绝路。”
他看回肖照山:“照山你说,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肖照山从善如流:“倒回去重新来过。”
岳则章皱了皱眉:“别人登顶饱览风光,你却无功而返重新来过,不怨?”
“不怨。”肖照山毫不犹豫地答,“是我自己选的。”
岳则章凝望他半晌,突然长叹道:“你啊,还是这么犟。你就没想过,那些早你一步登顶的人是怎么上去的?你就不问?”
肖照山颔首露出一个谦虚的笑:“与我无关,得到答案我也不一定要按他们的选。”
厨师动作熟练地处理着河豚,包厢里一时水声哗哗。两人吃完了桌上的菜肴,同时沉默下来望向流理台,静候今晚的重头戏。
河豚肉被分成两份,一做刺身一做汤底。
先上来的是刺身。
按一贯礼仪,肖照山等着年长于他的岳则章先动筷,然而后者端详良久,迟迟没有动作。
“照山。”一分钟后,岳则章总算起了筷。
他拈起一片滑嫩紧致的河豚肉作势要夹给肖照山,在这之前又问:“你相信我吗?”
肖照山心想,终于来了。
“自然是信的。”他答。
“错了。”岳则章却说,“你谁都不该信。”
他把那块肉搁回盘中,收手敛目道:“你知道河豚有多毒吗?只用0.48毫克我就可以要了你的命。”
肖照山平声说:“老师有所不知,虽然据说它的毒性是氰化钠的一千多倍,但我肯定,它的肉是完全无毒的。”
岳则章睁开眼:“我知,我怎么不知。”
“可我不相信任何人。如果这个厨师失了手,我今天就走不出这间和室。”
“岳老师,防备过了头反倒容易错过惊喜。”肖照山夹起被他遗弃的那片河豚肉,径直放进嘴里,“失手一次便会次次失手,刚才他做的鳟鱼我挑不出错漏。”
岳则章抚掌大笑:“照山呐,你以前又何尝不是让我挑不出错漏?”
肖照山放下筷子,面色沉静地问:“难道老师想再次登顶吗?”
“登顶不至于,再往上走走倒的确是可能的。”岳则章淡了笑,逼视他的眼睛,“只要照山你来做这个厨师。”
河豚汤上桌了,厨师再次请两位客人享用,不过这回没有人向他点头致意。
肖照山无声地与岳则章对视,须臾后开口问:“那老师最近胃口如何?”
“上岁数了,胃口大不如从前。”岳则章重新笑起来,“房山有块新地盘,照山你肯定听说过。”
肖照山点了点头:“有朋友在那儿承建了一个购物商场。”
岳则章挑了挑眉:“哦?说来听听。”
肖照山有所保留地说:“不成气候,她那边好像连资质认证都出了点问题。”
岳则章一听就明白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老师是?”
“自然是大鱼。”
肖照山总算弄清楚董欣是被谁挤兑的了。
“我连虾米都算不上。”他说。
“这就是过分谦虚了。”岳则章抿了口茶,“沉寂十余年的天才画家重出江湖,一副画少说也要几百万吧?”
“岳老师太抬举我了。”肖照山自嘲道,“我现在可根本不值这个价儿。”
岳则章不在乎:“你是我的私人投资,我说你值,你就是值。”
“谢谢老师赏识。”
肖照山沉思半晌,脸色逐渐放晴:“敢问谁来做账?”
岳则章见他松动,不遮掩地暼向了身后他带来的助理:“家里人。”
肖照山见状,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那我拒绝开台。”
岳则章竖眉用二十年前的语气斥责:“照山,别任性,厨师只用做好厨师该做的活儿。”
肖照山对上他的不悦,直白地说:“我不想再进局子。既然是我的画我的展,账必须得从我这儿过,否则我当今晚没和岳老师您吃过这顿饭。”
“你长大了,会威胁我了。”岳则章用欣慰的语气警告他。
肖照山不为所动:“我没有威胁您的意思。今天这顿饭我没用我的名字订位,待会儿我也不会用自己的卡结账,出了这个餐厅,除非上面有专人查,否则没人知道今晚肖照山和中井的岳总在这里见过面,这是我的诚意。”
岳则章慎重地望进他的眼睛,似乎在判断他是否撒了谎。
“好。”但俄顷后,他像是想到什么,痛快应下来,还拿起筷子夹了一片河豚刺身送进口腔,“就交给你来做。”
肖照山追问:“数目大概是多少?”
岳则章放下筷子回味着河豚肉的鲜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你最多只吃得下三千六百万,先按这个来吧。”
肖照山不禁有些吃惊,按过去的经验来讲,如果说他这里都是这个数,那么岳则章别处的暗哨全加起来,这个数的末尾估计会多出一个零。
但他没提出任何异议,两人暂时达成了共识,最后半小时他们都做到了真正的用餐愉快。
岳则章吃完饭先一步告辞,肖照山没有和他一起出去,而是在包厢里多坐了会儿。
五分钟后,女服务生见墙上的服务铃亮了,便推开门柔声问:“肖先生好,请问有什么我能为您做的吗?”
肖照山跪坐了一个多小时,浑身不得劲儿,人一走立马解放天性,把腿在桌子底下抻直了,双手向后撑着垫席歇了歇。
“吃好了,麻烦你收一收吧。”
于是女服务生合上门,进来把碗碟杯盘都收到了流理台。
肖照山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懒洋洋地问她:“这儿能抽烟吗?”
女服务生笑眯眯地回答他:“不好意思,我们餐厅里禁烟,要抽请您滚出去抽。”
肖照山连连啧声:“你这样儿的注定干不了服务业。”
“女服务生”白了他一眼:“我本来也没想涉足服务业。”
肖照山指间转着打火机,另一只手下沉去撕桌底的透明胶,冲她打趣道:“以后你可以接着这么打扮,显嫩。”
“女服务生”坐到他对面,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和服,突然有点担心:“你说,岳则章会认出来吗?”
“他又不认识你,我也没提过你名字。就算我说了,这么大个中国,叫‘董欣’的海了去了,他查也不好查,别太紧张。”
肖照山撕了好一会儿,总算粘在桌底的钢笔取了下来,顺手抛给董欣:“放我这儿不安全,你保管,我信你。”
董欣接住录音钢笔,神色依旧没有放松:“这个圈子小得很,他稍稍留心一问就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