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什么仍在相爱(2)
“我平常是怎么教你的?”裘因眉头拧得很紧,“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坐好。”
肖池甯基因好,从小就长得漂亮,精致得像个洋娃娃。裘因认为他可以更漂亮,所以一直以来在礼仪和功课上都对他管束颇多,寄希望于他能由内而外地成为真正的上等人。
但肖池甯一动不动,还是懒散:“你怎么教我的?你教我在外面不能被人欺负,我就先发制人揍了刘润曦这个傻|逼,你教我要敢于说不,我就跟你说我不过生日。我有错吗?”
裘因把毛巾重重一放:“我没教过你说脏话!”
肖池甯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哦,那就是我揍了刘润曦这个智障。这词儿字典里有,你看行吗?”
裘因胸口起伏,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她当然说不出话,肖池甯清楚,因为破坏规则扰乱秩序也是她对上等人的想象之一。所以她才会给他买来这块价值不菲的蛋糕,即使他前天才拎着多功能室的折叠椅把刘润曦揍成了一级轻伤。
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肖池甯想到她弓腰去看垃圾桶里的青蒿馒头的画面,差点没笑出声来。
裘因的愤怒促使她把背挺得很直,仿佛是想通过拉长矮小的自己找回家长的尊严。但片刻后,她的力气用尽,衰老沉重的脊梁又把她重新压进了毫无意义的生活的泥沼里。
于是她只能站起来,宣告她已经从一个斗志昂扬的女人变成了一个因为疲惫所以洒脱的老年人。
“我老了,你也满十七岁了,明天你就回你爸妈那儿去吧,我给你买机票。以后随便你跟着混混学抽烟也好,逃课去看不三不四的贱女人跳脱衣舞也好,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也好,说话难听惹人厌也好,我都不管了,也不想管了。”
“如果你不是凊凊的儿子,我早把你扔外头让你自生自灭了,哪用天天担心你吃不好睡不好,跑东跑西地给你擦屁股?你自己好好想想。”
说完,她就拖着一身人民币回了房间。
肖池甯坐在那块已经被糟蹋了的生日蛋糕前,捧着残余的牛奶一口口啜,淡然地想:连老不死的都能忘了他还有第三劫的事,恐怕肖照山和池凊更不记得,他们还有个儿子,今年该回家了。
第三章
头等舱的乘客可以先下机,但肖池甯却并不打算利用这个花钱买来的权利,因为他并不十分想立刻见到肖照山。
如果肖照山的确如承诺所言,真的会开车来接他的话。
回北京的头一天晚上,肖池甯不免俗地躺在床上失眠到四点。并非突然,事实上他早就有所防范,只是直到起飞前九小时,他才不得不逼迫自己开始思考“回家”的意义。
首都好首都妙,莘莘学子有志青年削尖了脑袋想往天子脚下钻,就算被这座城市踩进泥里也无怨无悔。他们来这儿结交朋友大谈理想,挣真金白银花白银真金,穿着西装人模狗样,脱了衣服滚到一起。
可他肖池甯来这儿是图个什么?
他一不需要朋友二没远大理想,三不缺钱四不想纸醉金迷,在杭州跟几个认识了半小时的艺术生去酒吧抽过水烟,看过浓妆艳抹的妓|女挺着E杯硅胶跳脱衣舞,然后没等那个妓|女解下自己腰上的紫色罩纱,他就把那几个笑得跟八百年没闻过女人味的哥们儿拉黑再也不联系了。
这种艺术生,真要学出来了就他妈是在糟蹋美。要是肖照山也是这种审美,他绝对立刻和他断绝父子关系。
所以,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来北京?肖池甯站在机场出口又一次问自己。
肖照山恐怕巴不得没他这个儿子,如果不是裘因向他们强调了三次他必须回户口所在地高考的事,大概肖照山和池凊这辈子都不会主动提起。
他们真的忘了。
肖池甯没什么所谓,山不就我,我便去就山。他把29寸行李箱费劲地塞到后备箱,拍了拍手上的灰,直接让司机奔着西城去。
前十六年老不死的始终记挂着悬在他脑袋上的劫数,说什么也不让他出远门,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苏州,坐了一个半小时高铁,当天来回。
所以当他按着裘因给的地址找到肖照山和池凊的家,坐在行李箱上等着他们俩随便来个人把他领进小区的某个瞬间,肖池甯错觉自己其实是来这儿旅游的游客,等的不是爸妈,而是拿着房门钥匙的民宿老板,住个两三天就要回杭州去,继续过被软禁的人生。
但亲眼见到肖照山的那一刻,肖池甯就醒了。
跟话剧开幕似的,车窗缓缓降下来,露出演员精致的脸,从额头到眼睛,从鼻梁到嘴唇,从下巴到喉结。肖照山穿着一件左胸口缝了颗木扣子的白衬衫登场,袖口挽到小臂,手肘搭在窗舷上,另一只手仍把着方向盘,四十一岁的男人连不耐烦都是闲庭信步。
“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自己回来了?”
肖池甯真的醒了。
“不是说了让你等我来?”
肖池甯又昏昏欲睡了。
他被七月下午两点的日光烤得发咸,有些分不清这是不是那个梦境的延续。
肖照山竟然去机场等他了?
如果刚才他只听见了第一句,那他有很多能反驳的话。比如,“观彻大师十七年前就打过招呼了,你们自己不记得怪谁”,或者,“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来这儿就来这儿,你管得着么你”。
但肖照山等他了,他一下就有点儿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上车。”
幸亏肖照山并不好奇他的答案。
肖池甯又一个人把二十公斤的行李箱抬进后备箱,下意识绕到前排坐进了副驾驶。车门关上后,肖照山把车窗升了起来,于是车厢里肖照山的味道刹那间变得浓郁。
是一股幽幽的檀香,肖池甯第一次发现。梦境没有嗅觉,而他只有在那个梦里才如此靠近过肖照山。
这男的还挺骚。肖池甯不齿,二话不说便把自己这边的车窗降了下来。
一时风声再起,檀香飘散,没有音乐没有广播,父子俩身处同一空间内却无人说话,空气像暴风雨前夜那般湿重,除了剑拔弩张的陌生感就是仍在酝酿中的莫名愤怒。
没人提起他应该叫一声“爸”,肖池甯想,如果肖照山这么要求了,那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
他希望肖照山做个人渣,这样他的满腔愤怒就能找到由头趁机发作。
这年头,他这样只会有理取闹的好儿子上哪儿找去?
偏偏肖照山对他没有任何要求。
鞋都没换,肖照山把他带进屋,指清楚了卧室是哪间就转身走了,不问他待会儿要做什么,不问他明天要做什么,不问他开学前打算做什么,不问他未来打算做什么。什么都不问。
行李箱没收,水也没喝,肖池甯先冲了个澡。肖照山指给他的卧室是一楼的主卧,带了个挺宽敞的卫生间,可惜他妈的连洗发素沐浴液都没有,一看就是从来没人住过,保姆都不在乎。
他光着身子站在镜子前擦头发,镜面照出一具清瘦又白皙的躯壳。肖池甯凑近了点,稍稍侧身,例行公事般地重新读了一遍右肩胛骨上方的字:“just for boring, just for fun”。
这句话是他满十七岁的第二天去纹的,当时纹身师把图样册摊开放到他面前,问他想要什么风格什么字体,他一眼都没看,合上册子,直接说:“够独就行。”
纹身师没听明白:“毒?”还唱起来了,“‘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毒毒毒毒’的那种毒?”
肖池甯笑了:“那倒也行。”
所以最后这句英文的每一竖都画得像是要融化了一样,尾巴拉得很长,纹身师得意地夸耀:“这是滴落的毒液。”
肖池甯一高兴,结账的时候给他多转了一千块。
这事儿老不死的至今不知道,她知道的那天估计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战。毕竟在她心目中,纹身代表这人烂透了,没救了,注定要用一辈子当个古惑仔了。他懒得看老不死的发疯。
从行李箱里随手扒了套干净衣裤出来,肖池甯穿上衣服逛了逛这个肖照山和池凊的家。
和样板间一样窗明几净华而不实冷淡无趣,直到上了二楼才能看出一些生活过的痕迹:露天花园的圆桌上倒了烟灰却还没来得及清洗的烟灰缸,不知是肖照山还是池凊剪下来放在旁边的一团将谢的绣球花,主卧里没有叠的薄被,书房里没从插座上取下来的充电器,待机的电脑,装满书的木质书柜。
肖池甯扫了眼,识别出这些基本都是肖照山的收藏,不是厚重的画集、艺术理论专著,就是他看不懂的英文期刊和文学作品。
没有他要找的东西。
他走回办公桌边,拿起他在这间偌大的跃层里发现的唯一一张肖照山和池凊的合影,肖照山搂着池凊的肩膀,发黄的雨天,两人无碍地在伦敦大桥上微笑。
肖池甯面无表情,把照片反扣在桌子上,转身走出了肖照山的书房,旁边就是池凊的书房,可他对一名企业家的生意没有任何兴趣,他要找的是肖照山的画。
五六年前他曾经在网上看见过一幅《林中月夜》,画中是一弯倒映着幢幢树影和晃荡碎月的小池塘,那是肖照山二十四岁那年的作品。
不知道为什么,他久久不能忘。
或许是因为那时候这世上还没有他肖池甯吧。
他来到二楼的最后一个房间门口,按下把手,门却没能顺利打开。看来就是这里了。
据说肖照山已经有十五年没发表过任何画作,他开的画廊里挂着的全是别人的画。还真是夫妻,艺术家也落入窠臼成了商人。
肖池甯偶然读到过一篇他给某权威公众号写的评论文章,除了堆积成山的学术词汇,看不到一星半点媒体竞相吹捧的,所谓“天生的孤独,洞察的沉默”。
商人可以明智,却不配孤独。肖池甯就是这么确凿无疑地相信着。
第四章
肖池甯最后去楼下厨房找了把双立人菜刀,又是砍又是砸地愣是把上锁的房门给撬开了,动静大到他成功破门而入后耳边都嗡鸣了好一会儿。
菜刀宁折不弯,这样都没卷刃,只是崩了俩口子,肖池甯懒得再放下楼,随手把刀插进了旁边花台的土里。
其实在十分钟前,他还没有非进这间房不可的打算,因为他知道《林中月夜》早在十一年前就被拍卖走了,无论如何他也无法亲眼看到原品。
但就在他已经准备下楼时,他抬起头,又看到了斜对面池凊的书房。
总不能是为了防他这个今天才第一次来北京的儿子,肖池甯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并且毫无理由地愈发肯定:肖照山在只有两人的家中,对自己的妻子锁上了一间房。
他当即改变了主意,他必须进去,他要看看里面究竟放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